接下来的几天,沈父真的没再去过赌坊或是酒馆了。不但没去,他甚至还主动帮忙家务,照顾妻女,还把家里那间破破烂烂的屋子修葺了一翻。
生活似乎又有了新的希望……
可沈母的病却越发沉重了,她先天气弱,加上劳累过度,这才最终病倒,这病本不难治,无奈缺医少药,才终至病入膏肓,每天醒着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而昏迷的时间却越来越长了。
沈嫣然万般无奈,唯一的一百两银子已经替父亲还了赌债,眼下家里哪里还有余钱给母亲看病?父亲虽说近来似有改过,可他一把年纪的人,想出去找活儿做也不容易,即便当真找到了活儿,拿到工钱那也是一个月后的事,可母亲的病还能拖这么久吗?
无奈之下,沈嫣然只得背着母亲,重新打起了“卖身救母”的牌子。
可牌子一挂又是好几天,却始终无人问津……
毕竟如今天下兵荒马乱,朝廷苛捐又重,大家的日子都不容易,谁又有这么多闲钱给自己买丫鬟呢?
沈嫣然挂了几天的牌子,没盼到什么好心的买主,却被路过的陈湘看到了……
说来也巧,陈湘早上接到线报,鸡公山的匪首——“黑虎”杨金彪在西石坡一带出现。这个逆渠他已经追踪了多日却杳无音信,如今好不容易听说他的踪迹,陈湘顿觉大喜过望。
只要抓到了他,自己的饷银就有着落了,陈湘如何能不激动?
他要马上带衙门,调兵进剿西石坡!
所以当他走过文儒坊,发现那里被堵得水泄不通的时候,心情就格外烦躁。
“这是怎么回事?”陈湘阴沉着脸问身后亦步亦趋的永宁县令武攸冉,“你是干什么吃的?治民无方,剿匪无力,难道连个交通管不来吗?”
他很有些瞧不起身后这个戴着展翅乌纱,穿着绿底镶边鸂鶒补服,却唯唯诺诺得像个奴才的男人。
这个武攸冉昏庸无能,上任以来除了捞银子就没干出过什么政绩。据说他本来只是一个散秩的闲官,在吏部的官吏候补名单上趴了十年,都快长草了才总算外放了一个实缺。
陈湘生性冷峻,在京里是出了名的“冷面将军”,他这一句话语气虽是不重,却自带一股子寒意。武攸冉汗透重衣,忙不迭地斥喝手下捕快衙役:
“你们还愣着干嘛?赶人啊!”
通道很快被清理了出来,陈湘定睛一看,原来这些人围观的是一个年轻姑娘,正跪在那里卖身救母。
陈湘赶着回衙,见通道打开了,正抬步要走,又忽然顿住。
嗯?
等等!
卖身救母?!
记得自己前几天才救过一个卖身救母的女子,怎么这永宁县这么多人卖身?
他霍地转过身,定睛一看,可不就是上次那个姑娘么?但自己明明已经给了她一百两银子,怎么她还出来卖身?
陈湘看了沈嫣然半天,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陡然一沉!
“想不到我一时好心救下来的,竟然是个女骗子……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他暗自想道。
陈湘身为堂堂首辅公子,又是军权在握的一方大员,自然不会自降身份,和一个女人计较一百两银子。只不过看着沈嫣然的目光却渐渐冷了下去。
“统制大人……可是看上了这位姑娘?要不……下官今晚就把人送到府上?”武攸冉见陈湘直愣愣地盯着沈嫣然,揣度地问了一声。
不料他这一问,陈湘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就打了过来。
他生性冷峻傲岸,便是这么一盯,竟盯得堂堂永宁县令忍不住缩了一缩。
“你一个堂堂朝廷命官,怎地也学妓馆的龟公拉起皮条了?”
“我……”
武攸冉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揩着脑门上沁出的汗,站在那里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一时不知所措。陈湘早已走到前面去了。
※※※
沈嫣然倒没留意街口发生的这一幕,一门心思地只为没人肯买自己犯愁,可眼见天色已晚,也只能先行回家。
但她才一进家门,就看到沈母歪在榻上,出气大,入气小,促疾地喘成一片,不禁吓了一大跳。她连忙上前来给母亲捶背,谁知捶了半晌,沈母没咳出痰来,反而“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就倒。
“娘~!娘~~!”
沈嫣然大急,哭喊着猛掐人中,好半天沈母才微微转过来,却全无知识状,只余心头口中一丝微气未断。
沈嫣然知道母亲的病已不能再拖,连忙跑出去请大夫,可一连问了几家,人家一听说要“义诊”就没了声音。即便她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恳求,就是无人愿意出诊。
“你们挂着‘悬壶济世’的牌子,却铁石心肠,见死不救!难道不觉得惭愧吗?”沈嫣然忍不住高声质问。
现在的大夫都怎么了?!
所谓“医者父母心”,难道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生命就这么离开吗?
这些人还能算是大夫吗?
可她得到的,却总是千篇一律的答复:
“姑娘,这是医馆,不是善堂,老夫也有妻子儿女要养,还是请姑娘另请高明吧。”
还有的人被缠的烦了,干脆给她来了个闭门不见。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可乱世之中,你又能要求别人怎么样呢?
沈嫣然奔波了一天,一个大夫也没请到,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浑浑噩噩地在街上走着,带着一份难以压抑的悲伤,看着行人来往穿梭的街道。
所有的法子都用尽了,还能怎么办?
为人子女,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病死?
沈嫣然抬头看天,夕阳斜照,天空依然那么美丽,但……
却那么无情!
行人们走去走来,都会不自禁的深深看她一眼,可沈嫣然却一个人也看不见,满大街行人如蚁,市声如潮,仿佛都与她隔了几个世纪一般遥远,那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她眼中都只剩下一个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和方向,可我又该往何处而去?”沈嫣然模糊的想道。
前面,巍峨的牌楼高高耸立着,四周旌旗蔽空,警跸森严,门前的卫兵军服笔挺,仿佛铁铸似的一动不动,手中的火枪挑着刺刀在阳光下闪着森森寒光。
沈嫣然不觉一愣:“这是哪儿?”
她抬眼一瞥,黑底泥金的大匾上端正写着“步军都指挥使司”几个大字。
“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沈嫣然刚想调头离开,却在抬步的瞬间……凝固了。
步军都指挥使司?
她忽然想到了那位给了自己一百两银子的“陈大人”——那唯一给自己温暖的“陈大人”,这里不正是他的衙门吗?
沈嫣然怔愣了半天,然后狠狠地一咬牙!
她终于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她要问“陈大人”借上一百两银子,请大夫给母亲看病!
这个决定对沈嫣然来说极其艰难——人家已经好心施舍了一百两银子,自己居然还涎着脸上门再借……沈嫣然很清楚这简直已经不能用“不要脸”来形容,可她实在没有办法了。
“以后努力打工,赚钱还他!”沈嫣然这样想道,然后鼓足勇气走到卫兵跟前。
“我找你们陈大人。”
卫兵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大人不在。”
“不在?”沈嫣然一愣,“他上哪儿去了?”
那卫兵道:“‘黑虎’杨金彪又拉起了一支人马。我们一早得到线报:城郊十里的西石坡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大人带主力部队剿匪去了,此刻不在衙门。姑娘你可以晚点……喂~!姑娘你要去哪儿?”
他的话都还没说完,沈嫣然已经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