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臻从小就漂亮。
是的,漂亮。虽然这是个形容女生的词语。
不仅漂亮,看起来,还很风流多情。他的眼睛很深邃,看久了会让人觉得一种绵绵的深情掺杂在里面;他的唇角笑起来很勾人,小学还没毕业已经勾回了上千封情书。
圈子里都说,这个孩子,以后长大了,也不知道会沾惹上多少的桃花债。
连宁臻自己也那样认为。
直到他十二岁那年。
那一年,他遇见了自己的宿命。
他被那个女孩子的不经意一笑蛊惑了神志,死缠烂打着让自己的父母将她带回了家。他后来想,如果人生注定有桃花劫,宁千栩就是那个劫,他心甘情愿地踏入,并愿意为之万劫不复。
那之后,所有人都发现,漂亮的浪子忽然就收了心,眼里心里嘴里,都只有一个叫宁千栩的小女孩,他可以为她打架,可以为她学做饭,可以为她一遍遍读那些曾让他嗤之以鼻的童话故事,可以因为她不喜欢烟味便戒了烟,可以因为她喜欢成绩好的优秀男生而将自己的所有玩具尘封,努力去做一个上进的好少年。
然后,他在长大。她也在长大。
她长得越来越好看,也开始像曾经的他一样,时不时收到粉色的情书,受到其他优秀少年的邀约。
然后,漂亮的男孩长成了漂亮又霸气的少年,他冷眼旁观那些情书,开始有了危机感,于是每天把自己打扮得精致无比,像一只吸引异性而努力开屏的孔雀。
又是几年过去,少年长成了青年,少女也终于到了成年的年纪。
宁臻看着越来越漂亮的女孩,危机感陡生,放弃了一切的狐朋狗党的邀约,只想做一个爱情的猎人,整日里守着自己的玫瑰,生怕给别人摘了去。
然后在某个夏日,穿着花裙子的少女抱着一束鸢尾花,笑嘻嘻地跑进来,明媚的声音是那样撩人:“宁臻,谁让你往我学校送花的!我都快被同学给取笑死啦!”
他看着那束鸢尾,心里不知道怎么的,剧烈的跳了一跳。然后他不动声色地接过来,摸了摸女孩的头:“狗尾巴草一样的东西,怎么可能是我!臻哥哥只送栩栩玫瑰。下次要是再收到别人的花,一定要给我扔了!”他直接将花狠狠砸进了花园的垃圾桶。
宁臻却不知道,他的命运,就在这一日的这一刻,开始以一种诡异到他无法控制的方式,慢慢地拐了弯……
那天晚上,他的梦里,开始出现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模糊而悠远,带了两分嘲弄:“你敢砸我的花,嗯?”
梦里的宁臻像是走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怎么都挣扎不出来。直到某一刻,黑暗潮水般褪去,他努力的睁开眼睛,眼前是宁千栩那灿烂的笑容,声音柔柔的:“大懒猪,起床啦。”
他看着女孩那精致的眉眼,响起梦里那个不辨喜怒的声音,心里陡然升起一种情敌泛滥即将成灾的危机感。
于是,在某个花好月圆夜,漂亮又霸道的男人终于将心中的女孩扑倒在床,眼神幽幽,声音低哑:“栩栩啊,嫁给我好不好?”
栩栩啊,嫁给我好不好?
哪怕是很多年以后,宁臻依然会想起这个美丽的画面。
他却不知道,就在这个夜晚,他闯入了一个幻境构造的梦境里。而梦境之外,有别的男人化作了他的模样,抱住了他的女孩……
不止这个夜晚,后面的每个激情燃烧的夜晚,宁臻都不自觉地被笼罩在幻境中,然后与女孩陷入一场场的纵情。
再后来,他与女孩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有了他们的孩子。
他整日里就想着与自己的爱人腻歪,年年岁岁,长长久久。
而他的梦里,再一次出现那个奇怪的声音,带了两分喟叹:“你黏得太紧了,给你找个新玩具。”
他从梦里挣扎着醒来,却是再也记不得那个声音,记不得那句话。只是觉得,似乎在多年以前,有类似的梦境,像是一只邪恶的手,要把自己不停的拉,拉到深渊。
不久之后,他遇见了杨妼。
梦里,那个声音循循善诱:“去吧,去享受你的刺激。”
他在梦里挣扎:“不,我不去。我只要栩栩。”
那个声音带了两分蛊惑:“去吧,去试试,你的身体在渴望……”
他的额头上见了汗:“不,我没有。我只要栩栩。”
“你去试试那销魂的味道……”那声音带了不耐烦。
“不。”宁臻的脑海里进行中天人交战。他知道那是个深渊,可脑海里那个声音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扯力,在慢慢的,将他往深渊拉。
“真是,不懂事。”那个声音终于消失。
他从梦里再次醒来,感到全身乏力,然而怎么都记不得梦里的细节。然而他侧身之时,看到了身旁躺着的杨妼……
他知道,他的世界,从这一刻开始,偏离了幸福的轨迹。
后来,他离婚,再娶,直至多年后又弄丢自己的孩子。
他为自己的放纵,用一生的孤寂买了单。
多少次他从别的地方听见那个惊艳了他少年时光的女孩的消息,只能默默在心里想,蚀骨的相思,她知不知?抑或是,自己已经成了她生命里的风,再也没有一丝痕迹。
后来参加一场商业聚会。一群商界大佬坐一起打麻将。他的上家是一个背景神秘的男人,据说是一个累积了十几代财富的隐形大富豪。他长得十分好看,整个人冷冷淡淡的,明明是冰雪倾城好容色,不知怎的,宁臻见着便不喜,总觉得两人之间有一种很强大的排斥磁场。
打牌的时候,有人问起他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结婚。
对方是老熟人,说话便不怎么忌讳:“宁总啊,你可别因为经历了两段失败的婚姻就放弃了万紫千红啊!就你这长相,这身价,我可是知道想嫁给你的女人那是一个接一个啊!”
有人接话:“哈哈,可不是!我们宁总,可是好多女人抢破头呢!连我那侄女也……宁总啊,考虑考虑?”
宁臻笑了笑:“我这辈子,不打算结婚了。”
“可别啊!朋友一场,真心劝你,一个大男人没个女人哪儿成啊!不结婚没事,怎么也得整个继承人啊。”
“我不喜欢玩那些。”宁臻明确的拒绝,“至于我的继承人问题,不劳您费心了。”
“不是吧。”对方打趣,“莫不是被伤得狠了,或者玩得腻了,倒是清心寡欲想独善其身了?”
宁臻怔了半天,似自嘲地笑了笑,轻轻答:“我的心里,只装得下一个人。失去了,就不想再找替代品了。”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那位被叫做陌先生的男人开了口,声音轻轻冷冷的:“不曾得到,谈什么失去。”
这声音!
宁臻耳朵里嗡了一下。总觉得,这声音是那样耳熟,像在他的人生里出现了很多遍,那种熟悉感让他的灵魂都跟着颤栗。但他翻遍记忆又找不到丝毫痕迹。这个人,他也确定是第一次见到。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对方:“你,什么意思?”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从容地打牌。直到两分钟后,对方将面前的牌一一倒下,锐利的眼神带了一种他所看不明白的深沉,然后对方淡淡一笑,那样冷艳又矜贵。
宁臻的心脏,突然就跳得厉害。像是有什么被时光掩盖住的恶魔,即将被放出记忆的牢笼,让他充满一种宿命般的荒凉。
然后,对方很轻很轻地啊了一声:“不好意思,被我截胡了。”
宁臻看着对方的牌,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措手不及的狼狈感。
后来,他上了车,回程的路上,窗外风景形成一条倒退的残影,他的脑海里不知道为什么就将麻将桌上的对话完整地连接了起来:
“我的心里,只装得下一个人。失去了,就不想再找替代品了。”
“不曾得到,谈什么失去。”
“你,什么意思?”
“不好意思,被我截胡了。”
宁臻失笑,摇了摇头,想着,自己真的是,魔怔了!
他的青春,一幕幕铺展在他的记忆里,那样清晰而明媚,哪里又能有被截胡的可能。
而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位陌先生。
倒是见过宁千栩一遍。
不过那是很多年以后了。
他无数个夜里辗转难眠,想着见见那个女孩,对方却真的,再也没有正面与他见过。也就偶尔的电视节目上,会出现那个女孩的身影,笑靥如花,那是真正的遇见爱情的模样。
那些年,他拒绝了身边的所有女人,像是回到了少年纯情时代,开车去曾经有着他们共同痕迹的那些城市和景区,匿名为她的每一个生日送上玫瑰,剪辑着每一张她新出炉的好看照片,学着吃她嘴里天南海北的美食,哪怕有的辣到胃抽筋;去学着唱每一首她唱过的歌,唱到最后痛哭失声;他在无数个夜里梦见她,然后欢喜到情不自禁;又在无数个夜里突然惊醒,然后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发呆到天明……
真正的遇见,是多年以后,在儿子的大学毕业仪式上。
他为了见面提前了整整一个月好好打理自己的容颜,还特意准备了一颗红豆形状的宝石当见面礼。
可岁月并没有给他开后门。
他已经老去。而她,像是冻结了时光,年轻到让他不敢正视。
他的儿子轻轻问他:“爹地,要我给你们引见引见?”
他看着对方那看起来甚至比儿子还要鲜嫩的外表,生了怯。
于是,那唯一的一次正面,他别过脸去,她亦没有正眼看过来,一场他期待了半生的相遇,最终化成了夏日里的一场暴雨,连同他们逝去的青春一起,洗濯得不留痕迹。
他仰望天空,心里一遍遍地默念:
宁千栩,对不起。
这次是真的,永不相见了!
半生归来,我终究是,在年轻的你面前,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也抽去了所有的力气。
他将红豆宝石随时扔给儿子,笑得眼里有了涩意:“毕业礼物。”
儿子看着红豆,像是看透了一切,又像是什么也没看透。他若有所思地低吟: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宁臻刹那间背过身去。
用手挡住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