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许也可是在零八年的七月。
直到很久之后,我都不敢相信,天底下居然真有这般傻姑娘,拎着箱子,就敢往素未谋面的男人家里住。
那是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和许许多多个上海的夏夜一样,湿漉漉的空气里透着一丝微风,打开窗,仿佛是掀了哪家姑娘洗澡的帘子,氲氲袅袅的热气扑面而来,让人想去江边走走。
许也可就是这时敲的门。
黑色的松糕凉鞋,十个脚趾齐齐地露在外面,小小的指甲盖上挂着几点斑驳的红色,上面是一条松松垮垮的黑白格子棉布裙,脚边硕大的行李箱灰扑扑的,没骨气的靠在腿边,仿佛一不小心就要栽下楼梯去。
月白色的短袖黏在身上,不甚宽的黑色书包带嵌进肩膀,竟勾勒出两座颇有些形状的山峦。
我纳闷,现在的小朋友都发育得这样好了?
“请问,这里是方秋辰家吗?”她的声音有点特别,一丝丝的沙哑,却又尚未脱去孩童的稚气。
我这才打量起眼前这张小脸来。一双圆眼,琥珀色的瞳仁,眼角微微下垂,神色里有三分怯意。鼻梁不高,好在鼻子小巧,显人很稚拙。小小的嘴挂在鼻子下面,若不是那半点赤色,也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红扑扑的一张脸,鼻翼微微翕动着,汗粘湿了鬓边的头发,顺着脖子一路淌进山间来。
“你找他什么事?”我收回目光。
“那个——柠檬不晚睡,我的网名”她声音愈发低了,也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小声咕哝着,“他应该知道我的······”
我想起来了,是那个还在读书的姑娘,她是说过要来上海,可我没想到是这个时候。这么晚了,让她一个女孩子去酒店,也不安全。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进来吧。”我拎了行李箱,她也跟着进来“什么东西呀,这么沉。”
“书。”她弯腰接过拖鞋“考试用的。”
“坐,要喝点什么吗?”这突如其来的造访让我一时找不到话题。冰箱里空荡荡,好在还有几罐可乐。打开递给她:“看样子不是来玩的,找工作么?准备来上海发展?”
她没回答,反而直勾勾的看着我:“你是方秋辰?”
我笑了:“怎么,不像么?没你想象中的帅吧?”
“也不是,就是和照片里的不太一样。”
我笑了笑,接着刚刚的话茬:“来上海有什么打算?”
她垂下头,掐着手指:“我想先找份工作,一边工作一边再考一年研。”
“蛮好,打算找个什么样的工作?你本科学的是中文对吧?”
“嗯,汉语言文学专业,因为考研错过了校招,也没有具体的打算······”
“房子呢?”
她摇摇头:“没找好,一下火车就来这里了。”
“行,明天······不行,明天得去趟公司,后天吧,后天我带你去看看房子。”
“谢谢你,方秋辰。”她眼睛明亮得好似窗外的月亮。
不知怎的我心里升腾起一股暖意,像烧开水冒出的蒸汽般缭绕。
“不要紧的,先去洗个澡,今天你睡书房那边吧,很安静的。”
看着许也可进了浴室,我长吁一口气。
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口吻和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讲话。细想来,上一次这样的场景,我和她也差不多大。
那天,我和岚逃了晚课去看泰坦尼克号,录像厅里熙熙攘攘,混杂着各种奇异的味道,罗丝的手顺着车窗玻璃滑下来的时候,大厅惊呼一片。岚的手紧扣着我的,十指交缠间,分不清是谁的汗。我慢慢地把脑袋贴近她的脑袋,轻声说:“今天我们不要回学校了,你说好不好?”余光里岚的脸也是那样红扑扑的,如同一小时前站在我家门口的那个小姑娘一样。
那年是1998 年。
许也可的澡仿佛洗了一个世纪,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九点一刻了。我收起潦草的思绪,也无甚讲话的兴致,安顿了她去书房,自己也进浴室洗漱。
推门进去,没有扑面的潮气,地上也几无水痕,难怪呢,时间都花在这里了。顺着淡淡的奶香气去寻,是瓶强生婴儿沐浴露,旁边一溜儿摆着洗发水,洁面乳,牙刷牙膏还有一支不知名的面霜。还是个孩子呢,我想。
余光里跳进一抹白,刚洗好的小内裤,纯棉布料上是猫咪印花,正前方缀着一朵粉色蝴蝶结。我笑笑,十足的小女生品味。
夜里睡得不甚踏实,起身去客厅,却看见许也可披着被子窝在沙发上,歪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把灯打开,问她怎么不睡,她先是一惊,随即说:“一直打嗝,睡不着,许是晚上喝了可乐。”
“来,喝点热水就好了。”我给她倒杯水,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她捧着杯子摇头:“书房里有虫。”一边比比画画,“这么大,褐色的,我一开灯,它就嗖——地冲我飞过来,我就拿着被子跑出来了,真可怕!”说着还打了个冷颤,“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大的虫子呢,还会飞!”
我看着她惊魂未定的神色,不禁笑出声:“是蟑螂,不咬人的,就是有点恶心。”又突然想起她是北方人,“你们那边确实比较少见,学名叫美洲大蠊。”
看她嫌弃得嘴巴都歪到一边,我决定逗逗她,凑到她耳边说:“还特别喜欢往人身上钻,眼睛找不见的,一准儿就在背上趴着呢。”
果不其然,她“啊——”地一声尖叫从沙发上蹦下来,一边跳一边疯狂抖被子:“哪儿呢!哪儿呢!快帮我看看!”
我早已笑得前仰后合,缩在沙发上:“好了好了许也可,我逗你玩儿呢。”
这么一闹,睡意也消了大半,我开始琢磨她的名字:“许也可,也可,哎,谁给你起的名字呀,还怪好听的。”
她像没听到似的,怔怔地望着窗外。一弯娥眉月攀在枝头,香樟树叶影影绰绰,靛蓝色的天空上没有半点星光,上海的夜,光怪陆离,一向是瞧不见什么星空的。
她突然回头,迎上我的目光,眼神里已然没了白日的拘谨:“你真的要听吗?这可是个很长的故事。”
我来了兴致,顺势躺下,侧着身子托起脑袋:“你说,你愿说,我就愿听。”
许也可又望向窗外。我知道她不是在跟我说话,她只是在认真地回忆而已:“我们家是个大家族,我爷爷的爷爷早年在京城里做官,对,那个时候还是京城,后来大清亡了,携家带口回到祖籍山西。
我爷爷的爸爸是长房的独苗,封建残余下的旧思想,还想着延续王家的荣光。可那时候又不兴娶姨太太,于是我爷爷的妈妈,也就是我太奶奶,一口气生了六个女儿才生出我爷爷和后面的三个儿子,其中两个先天夭折了,就只剩我爷爷和我三爷爷。
三爷爷家里子女多,两儿三女,两个儿子又各有两个儿子,男丁多了,家族里说话自然也硬气,大事小事都要过问。明明是长男的身份,偏偏要被弟弟压一头,我爷爷不愿。可家里只有我两个姑姑和我爸爸,‘光宗耀祖’的任务只好落在我爸爸头上。
于是自打我妈进门,全家人的眼神都落在她的肚皮上。刚巧赶上计划生育,家家户户只能生一个,偏我爷爷是医生,早托好了关系,只要查出是男孩就生下来,是女孩就打掉。折腾几年下来,男孩还没生出来,我妈的身体先垮了,怀我的时候医生说,这次再打,怕是以后都生不出来了,而且看B超,像是个男孩。
全家人欢欢喜喜的迎接我的到来,连名字都想好了,叫王可。千辛万苦生出来,结果是个‘不带把儿’的,爷爷心心念念了一辈子,抱在怀里也只说了一句‘也可’。
可家里不甘心,迟迟不肯给我上户口。果然没多久,妈妈又怀孕了,这次干脆也不查,只是好好养着,结果难产大出血,好容易救回来,孩子没保住,以后也不能再生了。
是个男孩。
巧的是,隔壁床一个未婚女人,生完孩子便走了。于是那个小男孩就成了我弟弟,叫着本该属于我的名字。而我,因为怕给人查到是黑户,就挂在我姥爷家的户口上,跟着姥爷姓了许。”
她猛的回头,眼睛湿漉漉的,像一头月光下的小鹿:“等上了学,大家都说我的名字好听,可我一点都不喜欢,我倒宁愿叫卫红,丽娟,俊英,永梅这些听着俗气的名字······”她声音发颤,别过脸,不再说下去。拱起的脊背一耸一耸的,我知道,小家伙哭了。
第二天一早,我带许也可去看房子。她到上车时还一脸疑惑:“你今天不是要去公司?
“不去了,明天去。”该死,三楼老张家又乱停车,卡我车屁股。
“你不去上班你们老板不扣钱么?”
“不扣,我和老板关系好着呢。”我逗她。
“哎呀,那不行的,你还是上班去吧。”说着就要下车,“你又不是老板,又不知道人家的心思,万一被逮到,扣工资就不好了。”
这个家伙,又成功地把我逗笑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老板?”
“你是老板啊?”许也可瞪大眼睛。
“不然呢?哪个小职员大周一的能带你去街上闲逛看房子啊?”
“嘶~cool~”许也可长吸一口气,发出了牙疼般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又说:“从来都没听你说起过。”
我笑笑,没有答话。
自从岚搬出去以后,我身边就没缺过人。工作的原因,天南海北的跑,什么样的姑娘没见识过。除了几场意外的“艳遇”,其余的不外乎是听说我有家不大不小的公司,瞧着我出手阔绰,指望着从我这里寻些好处。
她们像飞鸟,从不同地方赶来,在我的枝头逗留几日,短暂的“爱”了我一下,衔了果子便又飞往四面八方,择木而栖。都是成年人,各取所需,自然是明白的。只是经历的越多,自我介绍也越发懒怠了。
可眼前这个小姑娘呢,她又是为什么而来?她又图我些什么呢?我不知道。
“你今年十九吧?”
“嗯?”她被我问得一懵,“哦——不对,二十岁了,上个月刚过的生日。”
“那你今年就毕业了?蛮快的呀。”
“嗯,小时候上学早。姥姥身体不好,就早早把我送到学校了。”
你在想什么啊方秋辰,不能打她的主意!你看她这单纯到冒傻气的样子,估计连男朋友都没交过呢。“你交过男朋友么?”我去,想什么说什么,你醒醒好吗,你都三十二了,不是初中生啊大哥。
“交过啊,四个呢。”呦呵,还挺骄傲?
我笑。
“你不信啊?”许也可认真了,“真的,不骗你!你别看我个子不高,长得也不是顶好看,可也是有好多人追的!高中时有个三年的男朋友,上大学分手了。大学里又有三个,一个高年级的学长,一个学播音的学弟,还有我们一个选修课的老师……”她掰着指头数数的样子简直搞笑极了。
“呦,挺厉害嘛,老师也敢招惹。”我揶揄她。
“乱讲,是他先来招惹我的……”
“睡过吗?”没睡过的恋爱,不就是过家家。
“没有。”一朵红晕在她脸上炸开,她把眼神挪向别处,“干嘛突然问这个。”
“随便说说,你别介意。”我自知失言,只得转移话题:“看一个离学校近的房子吧,这样去自习也方便。”
“嗯,好。”
“中午想吃什么?可以提前预定。”
“没想好。都可以的,我不挑食。”
气氛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尴尬了起来。
好在不远处就是中介公司了。老天救我。我把车停稳:“到了,下车吧。”
许也可纹丝不动,我看向她。
“做我男朋友吧,方秋辰。”
“我是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