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一个人,就是一辈子的事。
我看见你的第一眼便知道这个道理啦!只是我守着矜持与骄傲,一直不愿承认罢了。
我初见你时,是你与姐姐的大婚之上。那时你穿着大红的喜服,牵着姐姐的手,走在金碧堂皇的大殿之上,言笑晏晏,抖落了满地芳华。
那时候我太小,被母亲牵着,隐在众人之中,小小的心扉满是你笑意洋洋的脸,那般俊朗。每次入宫陪伴姐姐,我唯一的念想便是瞧见我那才气冠绝的轩王姐夫。
于是,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那年,姐姐病重,唤我前去陪伴左右。我一直在想,风逸轩,如果那年我没有进宫,是不是便不会有那么多艰苦?
七夕之夜,金陵城里,流光溢彩,车如流水马如龙。
车迟国王宫的河畔,传来阵阵女子的笑声,犹如莺语。不觉引人前去一探究竟。
那时我不过是十四芳龄的女孩儿,也是活泼之极。钻进人群,却见河畔女子们正在丢巧针。丢巧针原是燕都七夕夜的节目,金陵城附庸风雅,早已成习。
便是以碗水暴日下,然后各自投小针浮之水面,徐视水底日影。或散如花,动如云,细如线,粗租如锥,因以卜女之巧妇女。
只见众妙目紧紧看着碗水,顷之,水膜生面,绣针浮将上来,看水底针影。其影细如丝、直如轴蜡。这乃是拙征,并非巧像。众女子笑将开去,那投针的女子脸色羞的红透,掩面离去。旁边丫头们呼着,“小姐你也去卜卜吧!”
我便拈起绣针上前投入水中,沉了片刻,徐徐浮了上来,渐渐成影,飘飘如鸟飞,渐又如火影焰焰。
众人惊呼,从来不曾看见过这种影子,不知是巧是拙,纷纷乱语。
“状如鸟飞,形若火焰,竟是凤凰之影,是谓奇巧,怎得能落为拙物!”循声望去,只见一身劲衣的凌厉男子,执剑而立。碰上他探视的目光,不觉低眉。
我脸颊绯红,众人方醒。丫头们恍然道,“是了,是了,小姐乃是当今皇后之嫡妹,又生的绝世姿容,他日也定当富贵荣华!”
我轻笑,心里却极是欢喜。
适逢烟花绽放,一如流星飒沓,回眸一刹那,但见他明眸相望,风流不假。
众人散去,我也欲离去,只见他缓缓走近,作揖轻声道,“在下风逸轩,在此得遇姑娘,实乃三生有幸,未请教姑娘芳名?”
我微屈低首,含笑道,“奴家安姓,单名玖。”
“可是王后的妹妹”他见我点头,朗朗笑道,“好名字!”
丫头在一旁提醒,出门过久,唤我赶紧回去,我不欲多做久留,行礼拜别。
再回首,他竟已消失在行人中,不见踪迹。
七夕后几日,宫里便来了消息,皇后久病不愈,召家属前去省视。母亲很是着急,携我进宫探视。
方入碧落宫内,就见一八尺琉璃屏风,以红白罗百匹,扎成月宫天河的形状。
庭院的空地上,凿金做成莲花,高约六尺,饰以各种珍宝。真真如同一座月宫,天河横亘于上,四面悬着一色琉璃灯,照得内外通明。
我问领路的宫婢,答到竟是轩王在七夕夜亲自为姐姐装置的,良辰美景,想及自身,内心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正想着,便至姐姐的卧榻。却瞧她消瘦之极,往昔若凝脂的肌肤也微显苍白,眉眼满是疲惫,怏怏地半躺在床上。看到我们,泛出微笑招手让我过去。
想起幼时姐姐待我种种,再瞧她如此倦容,心里难过,不及礼节,直奔过去,握住她的手,伏在她身上嘤嘤哭起。
“玖儿,怎得这般无礼,”母亲嗔道,复又行拜礼,“臣妾叩见轩王,轩王万岁…叩见王后,王后万福。”
轩王上前扶她起来,道,“岳母免礼。”
我知一时冲动,正要起身相拜,姐姐却拉住我的手,苦笑道,“玖儿免礼,母亲,你愈是这般,女儿即使万福,也是不快活的!”
轩王知她有所不悦,笑道,“本就想让爱妻的家人相陪,好让你早日痊愈,怎地更加伤心了?”他让母亲坐下,走近床榻,站在我身后,俯身对她轻声道,“小妹念姐情深,让她好好陪你,你且好好休息,休得再动气了。”
我从未离他这般亲近过,他说话的气息都能抚过我的后颈,温柔弥痒,我心跳的极快,又想他这般靠近,又想他快快离开。
“小妹就在宫里住下,陪着王后直至痊愈,可好?”他眼神飘过,凝眸望我。
我回首恰碰见他春水般的眼瞳,竟是双瞳,是纯净又是邪魅,生生将我沉溺。
脸颊飘过双粉,低眉点头。
他笑意洋洋,站直了身,含笑望着姐姐,再看姐姐,两人相顾忘情,唇角浮上丝丝笑意。?
外面的宫娥正唱着轩王为姐姐作的词,正听到:
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边。
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
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
相见欢 的分割线
入宫几日,姐姐的病也有所好转,神色好了很多,只是夏日里闷热,容易发困,仍旧怏怏无力。
几近夏末,金陵城里最是炎热烧人。所幸王宫中宫殿大都深深,有习习凉意。我倒偏爱这种感觉,躺在绣榻上睡将过去。
我梦见七夕夜上,我投的那个针影如鸟飞一鸣冲天,又似火焰灼灼,在琉璃灯影下流连,那个执剑男子又是谁?
忽然听到珠锁脆响,我只道是侍婢,回头望去,却见他手拂珠帘,双瞳里满满涟潋,明皇的锦衣刺眼。他见我醒了,遂拂开珠帘径直走了进来。
微微有些尴尬,说道:“孤王本想看看小妹过得可好,不料惊动了小妹的好梦,真是抱歉之至!”
我连忙起来走下床向前施了一礼,敛声说道:“不知轩王下光临,请恕小妹未曾迎驾之罪。”我低眉,不敢抬头,这还是第一次,我与他独处吧!我见他久久不语。抬头瞥他一眼,但见他望着我,那般如痴如醉。我忽觉身上一凉,才发现自己仍穿着只一层薄纱的睡衣,耳根烧的火热,急忙退到屏风后更衣。再出来,他正坐在桌旁,我复施礼坐下。
一时无话。我不敢望他,便笑着问道,“今日姐姐的身体可好?”
他收回目光,笑道,“已无大碍。”
又是无话,他神色有异,我心里直打鼓,想起他的双瞳,抬头迎着他的目光,说道,“到今日妹妹才明白,轩王的眼睛和舜的竟是一模一样的双瞳。”
他低下头,莞尔道, “孤王不欲像舜一样能成一世圣君,倒想像他一般有一个让人羡慕的幸福美满的家庭。”
我疑惑,问,“轩王与姐姐琴瑟和谐,难道不美满?那轩王以为,如何幸福美满呢?”
他复站起身来,喜形于色,“他有恩爱的一后一妃,这一后一妃不但有倾国倾城之貌,而且都对他一往情深。王后叫娥皇,和你姐姐同名,王妃叫女英,是娥皇的胞妹。她们姐妹俩双双嫁给了舜帝,最后也在舜帝死后殉情。” 目光炯炯地望着我,道,“孤王不想做什么圣君,只想和大舜一样有一双美丽多情的后妃,此生足矣。”
我虽只二八年华,正情窦初开,听了他的话,已隐约听懂他的弦外之音,心里有是欢喜又是难过。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惶恐地低头不语。
他似乎懊悔自己过于冲动,也不知如何是好,便借故告辞。
我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心驰神往。他那般恍然如风的男子,早在他与姐姐的大婚之日便住进我的心里。我又怎么能不高兴!
日日侍奉姐姐,我也总是与他碰面,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直至一日,一个宫娥送来一封密信。他竟约我月夜到御苑的红罗小亭。
那时的我满满着激动,把信贴在怀里翩翩起舞,转啊转,直到晕眩在地上,复又看了一遍信,竟然是真的,并非做梦。
三更之后,月光朦胧,万籁俱寂,我轻出画堂,按照送信宫人的指引慢慢向移风殿走去,只是脚下的金缕鞋的响声,却叫心生害怕,我便脱下金缕鞋,提着鞋至红罗小亭。
只见亭上罩以红罗,装饰着玳瑁象牙,锦簇珠光,生辉焕彩。
纱帐中他的身影拂过,一出现便执定了我的手,将我拥在怀中。
我满满的深情,一如我幼时初见他的情怀,轻声唤他,“轩王。”
他环抱着我,道,“叫我轩。”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
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姐姐仍是知道了轩王与我的私情,她唤我过去陪她,命众人退下,偌大的宫殿,安静之极。她的脸色又复苍白,满是愁容,我瞧着她更加羸弱的病躯,想到背着生病的她与轩王相恋,暗暗愧疚于她,低眉不愿瞧她。
她握着我的手,徐徐道,“阿玖你生得玉貌花容,恐也非落入庸俗人之手。我自知时日不多,你能得到他的宠幸也并非坏事。他日,我大限之后,他若立你为后,我安家还能撑得住!”我听及此,泪花汹涌而出,又是感激,又是难过,又是悔恨,不知所言,她只将我拥在怀里,轻声说,“我不怨你。”
钗头凤 的分割线
不上数日,姐姐便撒手人寰。轩王悲痛欲绝,下旨从厚殡殓,附葬山陵,谥为昭惠皇后。
姐姐逝去,日日夜夜,终是我陪伴轩王,全心全意待他。
他寄情山水,不再问朝政,与我相知相守,吟诗作对,也乐得清闲。
我曾几次暗示他立我为后,终于他答应,哪知偏遇皇太后病逝,按祖制,需守孝三年,休谈立后。我也无法,他却对我甚好。
北边南诏国的王几次招降,皆被轩王所拒。轩王知我极喜青碧,亲自动手染绢帛,晒在苑内。此时他正接待南诏国来使,倒忘记收取绢帛,他怕露水染坏了色,命宫娥前来告知我,我也只好前去取。
御院深深,花开得甚为鲜艳,隐隐约约,有片片绿茵迎风飘扬,轻逸浅浅,甚是清丽。?
拂起蔓延的花枝,欲取那片绿茵。手及处,隔着丝滑的薄绢,竟触到一指尖,映着夕阳,绢上一抹身影,忽现忽灭。
突然,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我心里欢喜,想来是轩王故意引我过来,又在耍些浪漫花样。我反抓过去,欢欢喜喜将绢帛一把拉开,上前抱住他,竟不是轩王。一瞬间,又反应过来,抽出手退了出来。
眼前这人,身姿雄伟,凤目精亮,竟是那年七夕节上遇见的执剑男子,齐天佑。
我诧异地望着他,却不知他到底何许人,能进得了深宫后院。
“姑娘可还记得在下?”他拜道。
我方才错认他是轩王,又是执手,又是相拥,一时情迷,绯红着脸,咬唇点头不语。
他也不介意,笑将道,“自七夕一别,在下一直期盼能与姑娘再相见!”
我轻笑,淡淡道,“竟未曾想到在深宫中相见。”
他垂眸思量道,“实不相瞒,在下是南诏国使节。”
我方恍然,原来他竟是南诏国的人。齐姓,是南诏国王室人?
只听他道,“车南诏国帝王欲与车迟国和为姻亲,永结安好。”
若为姻亲,也是无弊的,只是,“我朝并无宗氏公主。”
他唇角浮起,缓缓道,“我并不要公主,只要车迟国王后之嫡妹安玖。”
心里一抖,惊恐望着他的脸,逆光下,明丽的脸却显得阴鸷般冷漠。
我冷冷道,“轩王绝不会答应!”
他轻轻笑道,“他确实没答应。”复又转身,望着花海,“看来你也是不答应了……”
他轻叹一口气,“我南诏国曾几次招降车迟国,可惜都被拒绝。如今本王亲自前来提亲,竟仍是被拒。”
我不解他为何又自称王,但觉不是好事,又慌又恐。
只听他转身,目里一层冰霜,“王兄曾说过,‘江南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你以为,你们还能清闲多久?”他渐渐逼近,一双眼紧紧盯着我。
我心中甚是害怕,突然一支温暖的手攀上我的肩,将我拥在怀中,明朗的声音让我瞬间平静下来,“齐王不在别院好生歇着,怎的在孤王后宫溜达?”
他似无事般直起身子,笑道,“本王倒乐得至此,方知此处风景独好!”说罢笑将离去。
我回手抱紧轩王,心有戚戚,他轻轻安抚我,没有说甚。
齐王走后,他便更与我形影不离,视六宫粉黛如尘土,并正式立我为后。
大婚之夜,芙蓉帐暖,虽我与他已有夫妻之实,却仍是欢喜异常,娇羞半掩,他也如少年儿郎,嫣红了脸,自是一夜无眠。
月色甚浓,帐幕飘扬,他拥我在怀,细细数着散铺在锦床上如墨的青丝,忽的咬上我的耳垂,喃喃道,“覆了天下也罢,始终不过一场繁华,来去也罢!我也只愿与你共享乱世繁华!”
一语成谶。
南诏国全面进攻车迟国,未近一月,便包围了王宫。
瑶光殿里,轩王把王冠脱了,散发枕在我的腿上,我紧紧拥着他,为他梳着头发。
他身体微抖,竟哭了起来,“真的是我把江山给断送了!我愧对风家列祖列宗!”
我难过之极,并不是因为亡国之痛,而是眼前悲切的男子,不复那年的文采朗朗少年,却像个文弱凄凉的懦夫。
我捧起他湿润的脸,一字一顿对他道,“轩王,现在你还是个帝王!城里百姓的性命在你的手里!”
他泪眼朦胧,又坚定地望我,唇边一抹笑。
金陵城上,我临风站立,看着轩王肉袒出城,屈身跪下。那马上的人,一身戎装,铁甲熠熠,他扬起脸远远望我,满脸骄傲。
不管现在的他怎样,在我心中,他始终是王。爱我护我的轩王!
王宫里侍婢们嘤嘤唱着,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宵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巨虏,沈腰潘鬓消磨;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唱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齐王封轩王“违命侯”,封我为“安夫人”,赐住汴梁城府邸,受尽优待。让我撇开了轩王的一切,只是让我明白我就是我,只是安玖,不是他风逸轩的王后。
自此后,轩王日日悲切,以泪洗面,我仍是陪伴左右,安抚慰藉,他也好受些。
每日午后,他都会醉酒沉睡,我只静静瞧着他的脸,竟现苍老的痕迹,心中不觉凄凄惨惨。忽闻珠帘脆响,我转头望去,却见是齐天佑,不,应当是齐王。他倚门相望,唇角勾起,尽是戏谑。
我垂首不望他,只听他阴郁道,“何苦呢?当年若是嫁给我,倒省了今日的凄凉。”
他拂过珠帘,慢慢走近,执起我的手,深情道,“如今我的心意不改,只要你愿意,我们仍可在一起!”他因激动连声音也高兴地颤抖着。
我没有抽岀手,他温暖的手掌握住,丝丝柔意。我心乱如麻,亡国之奴,安能自处?
忽地轩王嘤呤一声,翻了个身,我听得动静紧忙抽出手,低眉不语,也未拒绝。
他当我默认,笑意更甚,忽的一把抱住我,我愣在他怀里,不动声色,他胸口起伏不定,喘着粗气,过了很久才将我放开,定眼看我一眼,道,“且等我!”言罢,转身走了。
再回首,轩王睫毛微颤,眼角已湿。他是都看到了吧,我心痛之极,上前躺在床上拥住他,他反手抱我,轻声唱着歌曲。
当年,他也唱着同样的歌曲哄我入眠。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我泪忽的就落下了,湿了他满襟罗衫。
翌日,齐王变真正成为天下的霸主。
登位之后,他便该封轩王为“车迟国的郡公”。
按理,命妇循例应入宫恭贺,我便也照例到宫内去庆贺,心中又怕见着齐天佑。
回首一瞬间,但见轩王远远相望,青衫飘忽,尽是落拓凄凉。
方入宫中,与众命妇前去拜见皇后,?皆是磋商女红或赏花,时候到了,便遣妾回去。我跟着宫人,却是与其他人走开去,心里便知大概。
直至一殿前,那宫人便退下去了,我抬头,殿头一匾,书着“安玖”。
想起那年他问我,“安玖,可是王后的妹妹?”言犹在耳,人已非然。
我提裾步上玉阶,瞧见他负手含笑望我,龙袍上,金丝锦簇,闪闪发光,我一下子竟想不起轩王的龙袍是什么样了。
他上前拥我入怀,唤我“阿玖,阿玖。”
他一连留了我数日,我心里想着轩王,只平淡对他,不教他碰我。终有一日,他按捺不住,吼声对我,“你究竟是要孤王怎样!”
我冷冷道,“臣妾是车迟国的王后,入宫恭贺,不是来取悦齐王的。”
他恍然大悟般,凝眸望我点着头,哼了一声,“孤王懂了。”
回府时,轩王仍是守在门口,看见我,灿烂地笑了,我忽的似乎又看见当年婚礼上的翩翩儿郎,上前冲入他的怀中。
又是一年七夕,也是轩王生辰。我把府邸装饰的一如当年御苑。
他望着那些雕刻露天装成隔筩,密插各种花枝,一时又愁上心头。
横汾路,寂寞当年萧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天也妒。
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邱处。
他边吟边流下泪来,触景生情,我也止不住泪花汹涌。想及今日是他生辰,苦笑道,“轩王,今日是你生辰,且不提那些个伤心事罢!”
他点头,牵着我走至葡萄架下坐定。我卧在他怀里,问他,“人言男女七夕夜葡萄架下若听得刘郎织女相会蜜语,他们便会生生世世在一起啦?”
他轻轻应了一声,似在倾听,过了会道,“阿玖,你听见了么?”
——你可愿意与我生生世世在一起?
除了虫鸣,我竟什么也没听见,还是点着头,道,“阿玖听到了!”
——轩王,我许你,生生世世。
未几,府中竟来了一行人,生生将府邸内外围个水泄不通。
众人让开一条道,便见明黄一片,慢慢走近,齐王苦笑道,“好一个‘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
我们站起身,施礼拜见。
齐王的脸在月色下更阴郁,笑道,“得知今日竟是车迟国郡公的生辰,特地前来祝贺!”说着一挥手,侍从端着园盘上前。盘上一白玉酒壶,一白玉觞。
他知淡淡道,“西域而来的葡萄酒,味甘而醇,与卿品尝。”
我早已汗流浃背,抓住他的手,眼泪倏忽流下,摇头示他不要接。
轩王只是淡笑,接过圆盘,躬身拜谢,“谢齐王上美意。良辰美景,臣愿至屋内细细铭品。”说罢,拂了我的手,蓦然离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欲追上去,手臂去被齐天佑一把抓住,他一使力,把我拉入怀中。?他狠狠咬牙道,“今日之后,你不再是车迟国的王后!而是孤王的王后!孤王的爱妃。”
我不再挣扎,恨恨地望着他,泪流不止,狠下心,咬在他的臂膀上,我的嘴里已是腥甜,他却忍着不放手,抱得死死的,我无法,力气已经全无,瘫倒在他怀里,他只抱着我,望着屋里的方向,一言不发。
只闻玉杯落地的清脆声响,与我的心一齐碎了。我幽幽道,“他必死无疑了,求你再让我见他一眼,我便再无他想。”
齐天佑看我半晌,我的泪已止住,微笑仰头望他。
方一进屋,便看见轩王躺在地上,满脸痛苦,全身抽、搐。我急忙跑过去,跪倒在他身旁,抱住他,将他的头拥在怀里,他伸出手,欲抚我的脸,我便垂头让他轻抚,只听他气若游丝,缓缓道,“你终是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我微笑点头,将脸贴在他的脸上,轻声对他道,“轩,在我心中,你就是舜帝,舜帝死了,娥皇女英双双投河殉情。轩,你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我知道齐天佑就在我身后,我背着他,手上慢慢拔下头上的金钗,抬起头,轩王双瞳仍是望我,却没了神采,嘴角含着笑意,身子渐渐冰凉。我望着他的脸,慢慢抚平他的眼,摩挲着他的鼻,他的唇。
忽的将金钗插进我的胸口,只觉一阵冰凉,低头望那嫣红一片,汨汨流将下来。我神识恍惚,似乎回到那年的七夕,针影如凤凰灼灼,继而如草芥般飘飘坠落,只是我看到了前面,满心欢喜,却没来得及看到后面。
齐天佑似有所察觉,上前推开我,环抱在怀中,看见我胸口的嫣红,眉眼皆湿,颤抖着竟不知如何是好,一味的唤我,“阿玖,阿玖。”
我们不是相见恨早,亦非恨晚。只是,在我幼时的心扉里,早已住下了轩王,便再也不能容得他人。即便暗无天日,我也甘之如饴。
有时候爱一个人并不简单的便只是是相依罢了,我要的爱是生生世世。我爱着轩王,在姐姐的婚事之日的初见,便爱上了。所以我要倾尽一生来爱他!
上穷碧落下黄泉,永相随!
来世,一定满是阳光。
一个身影冲将进来,凌秀的面庞惊慌,不敢相信的看着,陌生的眼神,仿佛不曾认识我,他竟不顾礼节,上前抱起我,转身欲走,却又回首躬身,我从没听过那样的声音,那样冷彻心肺。
齐天佑,你当真如此决绝。竟然连死的权利都不给我?
那一****以为我可以随着轩王一起离开。
可是我却低估了齐天佑对我的爱,他想尽一切办法,终于医好了我。可是我心底的伤痛又怎是药可以医治的呢?
轩王,终究是离开了。
眼前总是他怨恨的脸,狰狞的对着我笑,看到如清厌恶与不屑,苦苦嗤笑。我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内心变得如此空洞。仿若看见他曾经伤痛的眸子,轩王,你怕早已知晓结局会当如此吧,只是,你怎的就不帮我!
我把他的死,怪罪于自己。
想到轩王,我便再也卧立不住,穿了件薄衣,唤走夜侍的宫人,提过她的掌灯,只身一人来了桃花坞。
他曾说,死当死在桃花下。果然,桃林深处,便是那方丘冢,静静的覆了满满的桃花。
忽闻身后脚步声,我转身望去,齐天佑提着灯笼,满含微笑,唤道:“阿玖。”
泪珠倏地滑落,悬挂于我微微泛起的嘴角。以前轩王也是这样喊我的。
我拭了泪,细看道:“他没有立碑。”其实我怎不知道齐王是不会给他立碑的。
他喜欢干净地来,无瑕地去,要那虚名无意。我只得这样安慰自己。
我震惊望他,他知我疑惑,道:“我舍不得让你死。他也让我救你。”
我忽地想起往往种种。原来,原来轩王早知如此。他早就知道我会和他会同死,他早知我会变得如此,可是,为何?我的王,你只知为我着想呢?却不知有时候活着必死更痛。
遇见轩王之后,我便努力学唱,只为得他一向赞赏,可如今我该唱给谁听呢;我一心让自己受宠,换来的却是如清的结局;我因看车迟国的遗弃送往南诏国,如今却让人唾骂不顾国亡只知争宠,引贼入室!
世人喊我红颜祸水。
好,我既是如此不堪,又何顾其它!
或许轩王是对的,车迟国已经没了,我不为其他了,只为我自己!
我提起裙摆跪在地上,极为恭敬的叩首。我问齐王:“你可记得,当初给我的诺言?”
他说,“一直未曾忘记”。
“好!”我傲然站起。
“阿玖,当是一枝独向云中秀!”
我静静看着他漠然的身影,闲愁满腹。想起他当初他不顾一切要我为后,望我的眼神,不觉神伤,幽幽道,“齐王,我这一生始终是车迟国的王后。”我如此称呼他,并不想将我与他之间过于熟悉。
岂知他微低眉,道:“本王不在乎。”徐徐扬起头,“倒是你,何以在乎太多?”
听得我胸中郁结,心底似有弦断,勒的生疼。他唤她阿玖,却非要我为后。
我摆正身形,心里涌起一丝苦涩,舌头也发苦,硬声道:“我只是一名小女子而已”
他却站直冷笑,“那又如何?哼!后宫之中,容颜最为重要……”他作揖拜首,决然道,“而对我来说,你最重要!”转身欲走,似又想到什么,回眸凄楚喃喃的说:“阿玖,你变了?”言罢匆匆消失在帘幕里。
我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我变了?你从来只与我背影,却从不问我为何。
我不愿在南诏国久留,便动身回车迟国。但前提是齐王陪我一同。
拂开车帘,一缕青衫,策马扬鞭行在一旁,他回眸一瞥,望见我的刹那又飘转开去。
来人禀报还有半日即可抵达城下,我便命众人停下歇脚。下了车,信步路旁,独坐在一边的木桩上黯然神伤。
再抬眼望,却见他端着什么走近我,温柔屈身,笑着对我说将几句便静静望我不语。
令我没想到的时他竟然执笔在我额间细细描画。那般温柔,那般安静,一如当年轩王为我穿衣画眉。我不愿再看,转身上了马车,方坐下,泪便止不住了。
我曾经听人说过,女人喜欢让她笑的男子,但真正爱的确是让她哭的男人。
原来,我竟不是无情之人!我苦笑,指甲深深掐进手心,留下蜿蜒的痕,生生把泪给逼了回去。
齐王立在城门之上,头戴金冠,威如神祗。侍婢与宦官,列成两行跟随而来,翠玉华盖,漆盒银盘,晃得人目痛。他在万千目光中缓缓的走向我,扶我下了马车,相视无言。
原来如此,我心里的伤痛,也在渐渐的愈合,画伤疤,画着伤疤开桃花。
众人上前叩拜,高呼万岁。而他只定定地俯首望我,深深叹了口气,上前亲自扶我起身。搂着我的肩,温柔道,“此番辛苦了,你是我的王后!我会记住!”
我笑的灿烂之极,笑的连泪都笑出来了一般,喘不过气来
不知是天气闷热,还是身子日渐重了畏热。躺在榻上竟还是出了一身汗。忽地阵阵清凉,见齐王手拿羽扇轻轻为我扇风,又抬手用自己的衣袖擦去我脸上的细汗。
我心中甚苦,想起这些日子他待我的好,但嘴上依然道:“齐王下这几日尽待在我这,实为不妥。”
他淡淡一笑,倾身躺在我身侧,又怕我热,复扇起扇子,道:“嫁给我。”
我不觉笑起,“好。”
他沉默许久,手上也不觉停下,慢慢道:“本王真的没有听错吗?”
见我没有否认, “好,本王太开心了……”他似在喃喃自语,我见他不语,转头望他,却见他凤眼闭着,均匀呼吸,睡将过去,竟累成这般。
他开心的时候竟然像个孩子。
第二日,皇帝便下旨,正式封我为南诏国的王后。
我想起了轩王,曾经他还在这车迟国拥着我,愿与我相守在这,许我一生一世不变。可如今,我碍着你什么事了!连个离开的选择亦不给我!”
红颜一春树,流光一投梭。任是如花美眷,都浸在这似水流年中,才在目光流眄,顾盼之间,光阴悄然逝去。
齐天佑说,阿玖,你可知,从遇见你那一刻,我便无可救药的爱上你了,我宁可做一个昏君,也不愿放弃你。
他说,阿玖你可知,我决心赐风逸轩死,也只因你,我不能让你心中有别的男子。
他说,阿玖,你可会怪我?
有些事,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们仅仅知晓开头,却永远也猜不透结尾。
我来到轩王服毒而尽的地方。
一别经年。
当年我种的那枝桃,又几番花开在谢。
只是当年在那,凄楚的男子已经不见。
我点了把火,热浪刺痛我的皮肤,我已经流不出泪来。
灼灼桃花,当真烈焰灼灼,我似乎看见了轩王,他在烈焰中对我说,莫失莫忘,互相扶持。他对我展开从未有过的赞赏笑容,忽的被火烧尽。
一场火,直至把那里烧成了灰烬才熄灭,没有人去救那场火,也没有人敢去灭。
因为我告诉齐王,要么让它燃尽,要么让我死。他选择了前者。
“阿玖,为什么这么做?”
“为他……”
在那场大火中,我的脸是毁了,突然卷起来的火苗几乎烧毁了我左边的脸颊。
轩王,害死你的是我,还是你,我竟然分不清了。
大火烧掉了我和他之间的过往,同时也烧毁了我的未来。
有哪个帝王愿意将一个丑陋的女子为后?我自是知道齐王不会。我决定独自一人离开。
我想深深的看着落日下翡翠琉璃般的皇宫,因为这一次我终于可以没有负担的离开了。
爱情热烈而浪漫时,什么事看起来都简单且容易,一旦稍微冷静下来仔细思考,其中的困难矛盾就会浮出水面。
但是我始终坚信当年轩王还是深爱我的,而齐王也是。只可惜,我的心太小,只容得下一人,我把所有的爱都给了风逸轩,再也没有多余的爱给别人,包括我自己。
“你留下,只要我在,后位始终是你一人的!”他站在我身后,声音凄楚,似祈求。我亦看不见他的神情。
原来他从来都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我摇摇头,将面颊上的那块遮住伤疤的面纱扯下,那个你爱着的人不在了,美丑又有何关系呢?
数年之后。
在某处不知名的村落的庭院中。
“娘,天边嫣红一片是什么?”
“那是灼灼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