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货姜怀远是我的救命恩人。
第一次看到姜怀远的时候,是在一家叫“福来”的客栈里,他穿着一身湖蓝色的长衫,坐在桌子前,背对着我,像是在看着什么东西。我当时在想背对着的这个人是谁,使劲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听到起身的动静,姜怀远转过身来,问我头还痛不痛,问我的名字。
那时候我突然很悲伤,怎么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姜怀远,面前的这个少年眉头紧锁,抿嘴的样子真的是蠢极了,哇,我也不知道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所以之后在滨南生活,大家都夸他生了一副好皮囊的时候,我就想笑,明明就是个蠢蛋。
随后一个老人出现在房间里,看到我醒了,也开始问我叫什么。我只能看着他,我也真的特别想知道我到底叫什么。
看我一脸茫然,姜怀远将遇见我的事情向我交代了一下,希望我能想起点什么。
他说前些时候,皇都战乱,他的家人在战乱中去世,家中老管家带他来滨南寻找樊老爷子,希望可以收留他做徒弟,谋口饭食。就在他们刚刚出皇都时,在玉翠山脚下碰到我,姜怀远说那时候一个老妇正在和一个山户讨论“我”的价钱,姜怀远看着躺在木车里可怜兮兮、衣衫不整的我,心生怜悯,便上前询问,原来是山户年过不惑还未娶妻,便向老妇买个媳妇,而这老妇刚好从死人堆里捡了个尚能喘口气的我。姜怀远看这山户已经年过六旬,我却还是小孩童,实在不忍心,他便付钱买下我,说是等我醒后便送我回家。
现在我醒了,什么都不记得,事情反而有点麻烦。
老人向姜怀远嘀咕:“怕是战乱,孩子没了家里人。少爷,不然在镇上寻处好人家给些银两好生托付了吧,我们还着急赶路。”
我听到这话,心头一冷,要被送人可还行?
“哥哥,我跟着你行吗?我不想被送人。”一着急我就扮上了可怜,真的是没办法,我年纪虽小也是懂事了,万一被送的人家不待见我呢?
姜怀远听了我的话,眉头皱得更深了,问我:“你可认识若瑜?”
额,我连自己都不认识,你还指望我认识别人吗?我摇了摇头,等着姜怀远回答我的问题。
一旁的老人听了姜怀远的问题后,便开始仔细打量我,“少爷,跟大将军是有几分相像,莫不真的是若瑜小姐?”
“我也只是见过她一次,那时她尚年幼,我并不能分辨。再说这世间也没有如此巧的事情罢。她既不想留下,那一同去滨南吧。”说完姜怀远面对着我,“你不记得名字,就暂叫若瑜如何?我要去滨南,此去或有万般辛苦,你怕不怕?”
“不怕。”其实说实在的我怕,但是这样只怕于我来说是最好的,他能在火坑中救我,必然不是什么坏人。要是送了别人,指不定遇到什么样的人,世间险恶如此,必要的自保意识还是要有的。
我的名字从那天之后就是“若瑜”。这是姜怀远的一位朋友的名字,据说这位朋友战乱前就离家出走了,已经许久没有同家人联系。年龄与我相仿。
去滨南的路上,姜怀远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猜想他定是在想念战乱中去世的家人。身边的老人话倒是挺多,起初对于带上我一道去滨南这件事老人是十分不情愿,可奈何自己不能说服主子。所以老人一开始就刻意避免同我讲话,我听姜怀远叫他“文伯”,我也跟着叫“文伯”。
但文伯又实在是个唠叨的老头儿,心想着不与我讲话,但是他滔滔不绝的时候,姜怀远根本没什么回应,最多也就是“嗯”“哦”“是吗”。
我就不一样了,脑子一片空白的我对文伯说的话真是十分感兴趣,能给他捧场的就我一个,就算他千般不愿与我讲话,到后来也不得不与我讲话了。每次话末都装作很嫌弃我的样子,但我知道,有我给他捧场,他心里乐着呢。
从福来客栈离开前,姜怀远让文伯带我去镇上的裁缝店裁制了一身小男孩儿的衣服。穿上衣服后,我问文伯:“为什么是男孩儿的衣服,我明明是个女孩儿。”
“这兵荒马乱的,女孩子太显眼,难不成你还想被卖给糟老头子当媳妇?”文伯一脸嫌弃地看着我,扭头跟老板讨价,“这七八岁小童衣裳能扯几尺布?您再给算便宜点儿。”
对着老板笑嘻嘻的文伯简直像是另一个人,“掌柜的,今年生意都不景气我老头知道,所以您看这街上拢共五家裁缝店,我老头就偏偏挑了您家,您多少让一点儿。真是诚心要,不然我家小子也不会穿着不脱下来。”
裁缝店的掌柜脸都青了一圈,最后在文伯的软磨硬泡下,这衣服最终成交价十五文。文伯喜滋滋地带我离开裁缝店。
裁缝店的掌柜在后面一直叨叨自己赔钱了。文伯笑脸说着“我们以后会常来关照。”
“文伯,您实在太坑了,裁缝店掌柜的都快哭了。”我扯着脑袋一直回头看裁缝店。
文伯没好气地掰过我脑袋,“别瞅了,坑什么坑?原本这次出来就没带多少钱,还要花在你个臭丫头身上。十五文给那掌柜的,我老头跟你讲那是一点不亏他的,我老头可以担保这一身的布料连五文钱都不到!”
姜怀远与文伯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姜怀远饱读诗书,富有才学,我们平时总是觉得跟着这样的人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但是如果你面对的是一个言语甚少的才子,估计你熬个百八十年,把对方熬死了你也学不到什么东西。
相比来说,文伯这种人看似过于世俗,但是你不用刻意去学,跟在他身边看他待人处世自然就会明白很多道理,后来我才明白这叫“实践出真知”,单学道理是行不通的,要自己去经历了,悟出来的才能更被自己信服。
我们这一路在各个路边食摊子解决温饱问题,同食的总有一些人在议论现在的形势,我这空白的大脑也被填进去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故事。
原来现在皇都还在打仗,据说是当朝的丞相卫廷谟被逼得造了反,带着自己二儿子也就是当朝神武将军卫仲晖一起攻打皇城。
是在一个卖阳春面的摊子上,我忽然理解了姜怀远一直以来身上的贵族气质从何而来。
“卫仲晖,那可不是一般的人。”一个文人模样的青衫男子在一旁的桌子上向身边几位好友抬了抬眼。
“怎么?又有新的消息?”
“我一个远方的表哥是卫仲晖的手下,此番稍信儿回来,说是这天寿皇帝本是一直在抵抗,后来卫仲晖带着户部尚书冯致远的脑袋和一个小姑娘的尸体单独去见了天寿皇帝,之后皇帝便降了。”青衫男子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压得很低。
“降了?!”
我原本以为是青衫男子的一众朋友太过惊讶而产生的“地动山摇”,抬头才发现是姜怀远的面碗掉了,他目光死洞一般,嘴角不停地抽搐,文伯坐在一边低着头并不说话。
“这仗打了没几个月吧。那这就要改朝换代了吧?”
青衫男子那桌并没有发觉我们这边的异动。“据我表哥说是快了。那卫丞相现在正在整顿之前的那些皇亲国戚,基本上为活命都甘愿被贬为庶民,天寿皇帝被禁于天寿观。倒是有一位公主,说是从城楼上跳了下去,现如今像这样的烈性皇室中人怕只此一位了吧……”
我这边听的正起兴,好想知道那位公主是不是有些什么故事,突然姜怀远闯到了正在说话的青衫男子身旁。
“你说的是哪位公主?她为何跳楼?谁人逼她?”
第一次看到姜怀远如此失控,他生气时候声音并不大,但语气强硬,有一种迫人的气势,这种样子的姜怀远我就见过这一次,此后漫长的学徒岁月里,他的脸就跟木头疙瘩那么木、跟死水那么死、跟樊老头的那些个兵器那么冷,跟文伯的手棍那么直。
可能是姜怀远气势太强,青衫男子也可能是没见过这样的人,男子怕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突然的质问,他唯唯诺诺地,从嘴里蹦出“景昌公主啊,也没人逼她,她,她自己要跳的。”
姜怀远从那天开始,话就更少了。
我猜想姜怀远定与这旧央国皇室有些关系,指不定我也会有。
这是我的美梦,也算是一种自我身份的精神寄托,我真的好希望自己就是姜怀远不经意提到过的那个顾若瑜,她的一切我都好羡慕。谁不想自己是天下独一份的人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