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员大会开完,各班列队,正式开始军训。在一群陌生同学中间,我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就是刚才那个帮阿婆翻译,给外地人指路的那个漫画少年。
原来他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和我还是在同一个班!
实在太巧了。如果我回去把今天这事告诉猪肉荣,他一定会说我是编的。
不知道是不是我心里作用,他看向我这一边的时候,有两次嘴角是微弯的,似笑非笑样子。
整个上午的齐步走,我感觉自己都没有跟上节奏。一直胡思乱想:我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是什么样的呢?是傻更更的路人甲,还是一个单纯幼稚的小姑娘。
小息的时候,我们坐在树下乘凉,突然莫名的吹来一阵风,树叶沙沙作响,有几片黄叶在地上乱打转,就像我此刻的心情。我抬头看,头顶的细叶榕郁郁葱葱,哪里来的黄叶。
我正呆望着头顶的大树,突然有个人头凑过来说话:“看什么呢?”
我一看,原来是他。第一反应是“他终于把我认出来了吗?”,然后思绪才回到现实,他应该是好奇我昂头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我突然想到一个坏主意。
“树上有只蜥蜴。”我对他说。
“树上有只蜥蜴”,想不到我跟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一句谎言。树上当然没有蜥蜴,我是故意作弄他的。
“哪里啊?哪里啊?”他居然相信,我很开心。
“你看,你看,就在那,看清楚了没,它又爬到上面去了。”我绘声绘色的,一边说一边还用手到处瞎指,好像确有其事似的,“它身上有保护色,皮肤长得跟树叶一个颜色,绿油油的。”
我当时都十分佩服自己。临场发挥,自编自导自演,居然还能这么流畅自然,脸不红心不跳的。
“啊——我还是没看见。”他变换了几个方向,很认真的在找,依然没有看到,“不可能啊,我视力5.2,超好的啊。”
看见他自我怀疑的样子,我心里乐了。刚才那种忐忑的心情一扫而光。他其实哪里也没有得罪我,但我却有种“大仇得报”的错觉。
在外婆、外公的心目中,我是一个内向文静的乖女孩。而在我爸心目中却相反,他说我活泼外向,而且一点都不乖巧。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内向还是外向。但高中新生军训的第一天,我就成功地“骗”了一个男生。
或许,无论文静还是活泼,其实都是我的保护色,每一张脸谱之后都是更加复杂的自己,连自己都不了解的自己。
操场边上,三五成群的都是刚从“热锅”上下来歇息的学生。军训是新班集体的第一次活动,而今天是军训的第一天。彼此还很陌生,对身边的新同伴充满好奇。那是即将陪伴我们三年的人,说不定,有些还可能是一辈子。
可那时,我们还没有想到这么远。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三年已经很漫长。
我们的军训教官姓魏,国字脸,黑实健壮,有英武之气。他比我们大4到5岁,但已经算是老兵了,训练严格,但为人幽默风趣。他总是强调,我们称呼他“魏教官”的时候,要饱满有力,斩钉截铁,不要拉长声音。
因为声音如果拖长了,就变成“魏——教官”,听起来就像“喂,教官”,喂,喂,喂的,听上去让人感觉很不礼貌。
魏教官说要在我们当中选一个助手(就是小跟班),唯一的要求是声音要洪亮,因为助手的工作之一就是替他喊口令。
“自认为声音大的,举个爪。”
毛遂自荐的故事之所以能成为成语,是因为这种事情,在现实中少见。果然,教官说完以后,现场一片死寂。大家拼命用余光扫射,期盼有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一时冲动,出来把这活给揽了。
“怎么,没有人愿意出来为班集体服务吗?这是一种荣誉啊。”教官扫视了我们一遍,“如果没有人自告奋勇,那我就随机指定一个啦!”
话音刚落,突然有一个男生举手,说:“我愿意”。
全班人哈哈大笑。
我也笑了。
或者是太紧张,或者是太激动,又或者二者都有,那男生说“愿意”两个字的时候声音都跑调了,跑老远了,从广州到西伯利亚那么远。
“笑什么,笑什么,不许笑。为班集体服务,这是一种光荣。”其实魏教官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上扬,禁不住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
这个毛遂自荐的人叫欧阳尚,理一个很短很短的刺头,皮肤黑蒙蒙的,今天才军训第一天,烤焦了也有一个过程,这家伙应该是天生长得黑。仅看外表的话,没有什么吸引力。
饭堂排队打饭的时候,我听见排在前面的两个女生聊天。我认得她们,是我们班的,其中一个说话娇滴滴、皮肤白净、扎马尾的女生,军训时站在我右手边。另一个女生,齐耳短发,虽然穿着宽大的军训服,但都盖不住她那浓烈的文艺少女气息。
“欧阳好像很关注你。他喊口号的时候都看着你。”扎马尾女生说。
“长得太黑了,I hate coffee。”短发女生假装拨了一下头发说。
“傻猪,刚才教官说我们这一排有人同手同脚,你知道是谁吗?”也许是不想再讨论欧阳,短发女生主动转了话题。她叫扎马尾的女生“傻猪”,看来关系挺亲密。
“就是站我左手边上那女的,有几次她的手打到我了。”傻猪说话声音很小,但还是被我听见了。
“身体协调能力这么差,都能考上粤庆?靠,看来我爸说的没错,粤庆这两年是有点衰落了。”短发女生的话简直太伤人了。
是的,“傻猪”左手边上那女生,就是我。
上午训练齐步走,有好几次我跟她碰手了。当初我还以为,是因为我们贴太近,又或是步伐不一导致,原来是我同手同脚。
听到这里,我有意与她们保持距离,同时又竖起耳朵。
她们的思维十分跳跃,在排队短短的几分钟里,就说了三、四个不同的话题。从美白护肤到韩日偶像,再到网红奶茶。看样子,她们应该是认识很久了。
吃饭的时候,打饭排我前面的那两个女生,刚好也和我一桌。短发女生认得我也是魏教官班的,积极主动的和我攀谈。不得不佩服,她俩说话配合得真好,一前一后抬轿子,把我吹捧得很是舒坦,刚才她们在背后说我小坏话落下的那些介意,竟然都烟消云散了。
那个特别能说的短发女生叫钟由,外号“万金油”,那个叫“傻猪”的扎马尾的女生叫索映仙。因为广州话“索”和“傻”是谐音,而猪是爱称。
太阳下班,我们放学。回家路上,偏偏又遇上他,那个早上为阿婆翻译指路的男生。
“你好,我叫辛秦。”他主动跟我说话,“辛是辛勤的辛,秦是秦始皇的秦。”
我差点笑出声来,我以为他会说,“勤是辛勤的勤”,原来是秦始皇的秦。
“你好,我叫梁武晴。梁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梁,武是汉武帝的武,晴是晴天的晴。”
秦皇对汉武,当时,我还为自己有这么点急才而骄傲。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娇柔做作,生拉硬扯。
引用这么多词来介绍自己的名字,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而且我保证那必定是最后一次。
再说,出来社会后,再也没有人有耐心听你讲完一长串的名字介绍了。毕竟,现在都讲究效率。
双方介绍完名字以后,竟没有话。
接下来,只有一条直路,是通往地铁站的,我们仍没有分道扬镳的意思。这就是说,我们还要同行至少十分钟。
在市郊地段,我们走的还是内街,行人甚少,环境静谧。我们不说话的时候,我能清晰听见系在我背囊拉环上的一串小饰品互相碰撞的声音。
我想,总得说些什么吧。但没话找话不是我的强项啊。
“那个魏教官人挺幽默的。”没想到,他却先开口了。
“挺幽默的。”我说。
“今天天气真热。”
“真热。”
“这么热的天气在外面很容易中暑。”
“容易中暑。”
什么鬼?我怀疑自己中了鹦鹉学舌散之类的毒入侵了神经中枢,导致了语言障碍。那时,我真想扇自己几巴掌,让自己清醒过来。
他努力了三次,都没有成功打开话题。我看见他嘴唇颤动了几下,但没说出话来。估计是挣扎着想尝试第四次,最终还是放弃了。
进了地铁口不久。辛秦就跟我说再见了。这时候,我才知道他跟我同路,其实不是去搭地铁,只是想通过地铁的地下通道绕到斜对面的马路上搭公交车。这样做虽然省不了多少时间,但避了地上的暑热,走起来舒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