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大半天的旅途奔波,让她身上沾染了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味道,沈灵雨对此很是嫌弃。
回李村的路坑坑洼洼,沈灵雨伸手探了一把确定长发中间,许砚给她的檀木簪子还在,又按了按胸口的护身符,加快向前的步伐。
十多年没有回来,远远望下去,李村的变化很大,但也只是相对于十年前的李村来说。横向对比,这座古老的山村和方才在出租车上见到的那些村子,还差得远呢。
路两旁都是李村的地,种地的自然也是李村的人。这个村子该是和以前一样,很少有外人来,旁边忙活从地里往外运苹果的,瞧见沈灵雨都站直了身子投来打量的目光。
沈灵雨无意去关心他们的好奇,只管快步往前走,回到家里看看外婆的身体状况。她已经盘算好,如果外婆腿坏得厉害,她就在村里雇个有摩托车的人帮她把外婆载到乡道上。
凭借着童年的记忆,沈灵雨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外婆的家。
不得不说,外婆的家和两旁房子相比,太矮,也太老旧了些。院门口,又有两棵百年的老树坐镇,把本该投射到房子的阳光挡去了大半。
沈灵雨瞧着,有些心酸,那几年外婆带着拖油瓶的她,就住在这样的破地方。
还好,她现在卡里有了些积蓄,外婆以后可以放心地回到城里去住,不用担心生活花销和她的学费了。
推开掉了漆的院门,几乎是带小跑的,她进了屋子。
方一进屋,她就和正站在锅台旁边切菜的外婆,打了个对眼。
沈灵雨两步走过去,拉着外婆握着菜刀停在半空的手臂,上下来回看。
外婆很是吃惊,问:“我的好外孙,你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沈灵雨更吃惊,反问过去:“外婆,村长不是说你在菜园子里浇菜,把腿摔坏了吗?现在好了?”
外婆发愣:“我没有摔坏腿啊……”
心里生出不妙的感觉,沈灵雨急忙解释道:“上午村长用你的手机给我打了电话,说你把腿摔坏了不肯去医院,让我回来看看!”
外婆一下子就慌了:“村长那小王八蛋上午我在街上遇见他,他说他跟人坐街边唠嗑手机不知道掉在哪里了,借我手机打个电话找找,我就借给他了……”
想到进村时那些人对自己的关注,沈灵雨寒毛乍起,心里那根弦绷到了极致。
“事情不对,外婆,”一把拽住外婆的手,她说,“什么都别拿了,咱们现在就走!”
推开屋门,沈灵雨眼前一白又一黑,强烈的烧灼感痛得她惨叫出声,她捂住眼睛,眼睛却不曾因为她捂住的动作得到安慰。
痛,痛彻心扉,完全睁不开眼。
有人按住了她的手臂,她听见了外婆绝望的叫骂和与人撕扯的声音。
肚子上猛然挨了一脚,她痛得缩起来。有个女人上来拽着她的头发骂她是扫把星克死一村人,又有人把叫骂的女人拉开,说他们拿她是要献祭的,现在打死了怎么行?
手臂被人扣得死死的,她自然也就无法继续捂住自己几乎燃烧起来的眼睛。沈灵雨觉得,自己的眼睛今天是要扔在这里了。
她为自己年轻早夭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可从没想过自己会这样栽下去。想来可笑,村外几百米压着的鬼王,惦记她这双眼睛惦记了十多年,现在被一群没半点道术本领的山野村夫一把石灰给毁了。
这事儿要是让鬼王知道……知道也晚了,到时候她身体魂散,鬼王什么都捞不着,说不定哪天村里就跑满了浑身剧毒的大老鼠。那样,倒也有趣。
院子里一下子来了好多人,她听见外婆说要和他们拼命,又听见有人惊慌地合计夺下外婆手里的菜刀。
有两个人先后在外婆砍出风声的刀下,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沈灵雨在推搡之中什么都看不见,她非但没有因为外婆的成功而开心,反而更加绝望了。
外婆是个七十岁的老人家,又不是许砚那样的练家子,怎么可能对付得了这满院子的人?
这样激怒他们,说不定外婆就……
想到这里,沈灵雨赶忙转向惨呼声传来的方向,高呼一声:“外婆!快别管我了!我不能让你为了我死在这里!”
果然,这种话劝不了气急的外婆,她从外婆那里得到的回答是:“王八蛋敢害我的心头肉!我让龟孙子尝尝这菜刀的厉害!”
转而,沈灵雨又把声音压得阴森冷静,向人声最密集处低吼:“我修瞳术十余年,玄门道友多少认识一些。你们今天害我也就罢了,胆敢害我外婆性命,我死后一缕魂魄逃到朋友家中,定请他把我炼成厉鬼,将你全村杀个鸡犬不留!”
有时候低沉的声音比尖锐的叫声更有说服力,话放出去,她立即感觉到扣住她胳膊的两只手抖了又抖。
那边,外婆已经被人按住,抢下了菜刀。外婆依旧在叫骂,压着沈灵雨胳膊的两个人中,抖得厉害的那个问村长该怎么办。
扯着沈灵雨头发叫骂的那个女人,出声骂道:“怕什么!把老太太一起杀了!活着都不怕她,死了还怕她不成?!”
旁边有个男人不愿意了,阴阳怪气地呛她:“哟,死了都不怕?这话说得轻巧,别人家里没死人,你心里不平衡是不是?”
女人扯着嗓子吼破了音,什么下流话都往外蹦,说什么:“王老二你就是个狗娘养的!你哥跑了你欺负我孤儿寡母!你们老王家没有一个好东西!死了那个也是你老王家的孩子你他妈还说风凉话……”
“够了!”
有个威严的声音打断了女人骂街的话。沈灵雨听得出,这是村长的声音,就是他一通电话把她骗回了这座古村。
村长沉吟着,说道:“要献祭的是这个丫头,害我们村里十一年,年年秋天都出事的也是这个丫头。杀了这个丫头是为了李村宁静,我们是正义的,杀了沈家老太太我们就触犯了刑法!是要吃枪子儿的!”
五岁那年秋天,她跟随同伴踏入黑山山洞,从那以后活得心惊胆战,默认了自己无法同别人一样活到白发苍苍。这让沈灵雨很快就接受了这个即将来临的死亡方式。怎么死,都是死。
她埋着头听了村长的慷慨陈词,不由得冷冷一笑。
这位村长真是人模狗样,明明是怕她死后回来报复,却偏偏扯上刑法和枪子儿。杀了她沈灵雨的事情如果被外界知道,他这个领头人不一样会被判死刑?
村里人在村长的命令下,把沈灵雨的外婆绑在了屋里,一行人压着沈灵雨往外走。沈灵雨看不见,一路跌跌撞撞,听见外婆家院门打开的声音,村长高呼了声“快把轿子抬过来”。
等到他们把书包夺来下,又将她手脚绑起来,套了个布袋在她头上,把她塞到一顶轿子抬起来时,她已经觉得自己的眼睛瞎了。
被推入轿子的一瞬间,令她惊喜的意外发生了。
把她在轿子里扶正的人,在扶她的同时,悄悄塞了个玻璃瓶在她手里。
塞玻璃瓶的是个年轻男生,他在她耳边快速说了句:“菜油,藏好。”
轿子被抬起,吱吱悠悠上下晃悠。外面锣鼓声起,哀乐从唢呐里吹出,揪心得紧。
沈灵雨拿头左右去勾,感觉到头上的布袋被什么压到了她的脸上,复伸出脚去勾,鞋尖传来了摩擦感。
这顶轿子,左右有遮挡,前面也有让她与外界隔开的帘子。
也不知道他们要抬自己到哪里,什么时候就放下轿子了,沈灵雨用力甩了几下头,让簪子落下来,又用檀木簪里藏着的刀子划断了反绑双手的绳子。
她赶紧就着头顶的布袋在眼睛周围一顿擦,估摸着擦干净了,打开那瓶菜油,用菜油洗了眼睛。
一瓶菜油用光,她才感觉自己的眼睛舒适了一点。
洗眼睛的过程中,她一直很小心,为了不被人发现,甚至摸索着把屁股底下的坐垫翻起来,让菜油的痕迹留在那里。
洗完眼睛,她放下坐垫,把簪子戴回去布袋套回来,双手在身后摸索着用绳子重新系好,拉下衣袖遮盖绳子上可能引起怀疑的痕迹。
她的瞳术还不足以支撑她对付活人,更何况,是一整个村子的活人。
与他们斗,她还没出手,他们就把她先打死了。她死了,再连累了外婆可怎么好?
所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轿子外的哀乐没完没了,听得人心烦。
她坐在轿子里,思考起村民说的话——十一年,秋天,出事,她害的。
她走了十一年,这种事情居然还能算到她的头上,算到她头上也就算了,能狠到拿她献祭也不容易。
沈灵雨摸了摸袖管里藏好的菜油瓶,想起刚才帮她的那个年轻男生,心里的怒火消了几分。
就算她死了回来报仇,要杀的也不该是所有人,至少这个人对她动过恻隐之心。
轿子落地,外面的吹打声还在继续,有人扣住她的胳膊往轿子外拽。
许砚,小青,灰叔,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