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差最后交拜。
最后光景了,裴生却停下来,失了亮光的眸子木然扫视一番后落在堂下沈由检身上,似笑非笑的,惨白的脸上有些道不出的古怪。
“有什么要交代的,说罢。”
比人还要怪上几分的话,出了口,惹来众人面面相觑。一旁本是昏昏的赛荷珠悠然醒来,奈何颈子上顶着个血窟窿,就是有那开口的心思也是无力,只能依依呀呀的,露在面纱外的凤眸投射出些许几近仇恨的狂热。
沈由检微微颔首,眼底生了大片阴影。
“掌管沈家产业的玉符给了你,日后,沈家就靠你来打点了。”
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放低了嗓添了话。
“你,你就喊我一声爹爹。”
裴生咧嘴扯出点惨淡笑。
“岳父大人您说笑了。”
沈由检面上一暗,讪讪着,再也说不得话。
裴生却不肯就此罢休了,反倒近前一步到赛荷珠身旁,话不曾开口的,反倒长手一抓,竟是将面纱扯落在地。面纱后,一张狰狞到如同鬼魅的脸清晰展露,直教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一张姑且称作面皮的薄纸,下面有青紫血脉贲张。若是凑得近了,大抵还能瞧见些许活物在其间翻腾。免不得教人心底里暗忖,若是撕了那面皮,可是有皮肉纷扬落下?
赛荷珠喉间呜咽两声后死死闭上了眸。
“岳母大人,这张脸,曾是您引以为豪的宝物呢,如今,怎的就怯于展露了?”
嗓音还是轻,眉梢上也挂着笑,说出的话却比恶言恶语还要教人难捱。这般做了还嫌不够,偏再回转身执了佳人的手凑到身前,人笑得愈发古怪。
“当年若不是你的苦苦相逼,今日也不会有这一出闹剧上演。古人尚且云,恶有恶报,岳母大人,您说,是也不……”
话说道一半,裴生却硬生吞下那半截话。神色古怪,人更怔,半晌,竟又魔了样抓着新娘子的手翻来覆去地瞧着。柔滑细腻的肌肤,指葱葱,旁人瞧不出异处,裴生的脸却是变了。下一刻,竟是猛地扯落大红的盖头。
众人又是一阵惊诧。
本该出嫁的二小姐,居然是个老妪?
“我早该猜到的。”
笑非笑,哭更不如,颤颤着,颠三倒四地,净说些外人不足以明矣的话。说完,又如悔悟样,猛地擒住佳人,慌乱不堪。
“我们还欠一拜!”
沈家的奴仆们,这会,纵是有千百万分的惑,也只能徒睁了圆目瞧这一出闹剧。可不就是闹剧?本该出嫁的二小姐变作风烛残年,大礼行成上刑样。只是,再多乱,却没人敢跳将出来喝一声,这礼实在古怪,做停也罢。
实则上,偌大厅里,还晓得动的,只剩那满脸慌乱又实在喜不自胜的裴生。慌张里扯了佳人的手,猴急着兀自低了头做最后一拜,眼见佳人不动了,俊秀容颜上有惊惶闪烁。
“最后一拜,最后一拜啊。”
实在不知是人癫狂,亦或者闻者错。
这边撕扯里,遥遥便闻前院门外有人声鼎沸。有识相的悄然退身去开门,只留一帮观礼的家仆不明所以瞅着行礼之人。
“只差最后一拜。我求你,最后只一拜。”
裴生哀求切切。
“若有来生……”
老妪终究开了口,语气淡淡,人更淡。抽了手,却又屈膝跪倒在高堂前,螭首垂得低,言语里生了飘渺。
“爹爹,此生之憾,来世便让女儿悉数报了,莫恨。”
前院的门,此时洞开。
大抵不曾料到会有此番变故,众人只是愣,愣着何以大婚夜会有如此多的官兵闯入沈家。却也只是呆愣的片刻,层层官兵围守里,一人趾高气扬地进了府。
“汝等宵小,还不速来接旨。”
话一出,众人倒吸气。沈由检却似往常,颤巍巍起了身,也不多言地,扑通一声跪了地。眼瞧着主子跪了地,做下人的哪里还有多言的份?无一不是悉数跪了,战战兢兢。
来人甚是满意。利索着开了手间圣旨,轻咳一声,朗声诵读。
“今着子民沈家民众,罔顾天子龙脉,私藏良药血菩提,罪不可赦。然天之所徳,纵是罪不可诛,今只责其九族。此旨出,如朕亲临。沈家九族,至此全诛,钦此。”
念完,那人唇一挑,笑得阴。
“沈家人,悉数捆了。”
瞬时间,惊叫抽噎喝斥乱做一团,更有胆小者早已瘫软在地,任凭官差撕扯着拖到一旁五花大绑了。那边闹闹哄哄,这边,擎着圣旨的主压低了身到沈由检跟前,笑里颇有幸灾乐祸的味。
“沈老爷,当日若是乖乖交出血菩提,今日定是高官厚禄,哪里会落到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若要怨,就怨自个罢。”
言毕,大掌一挥。
“斩立决!”
“且慢。”
话音方落的,就见道人影自院外飘然而入。三千青丝肆意披散在肩头,缓步而入时,竟就走出股子出尘味。进了院,停在稍远处,漠然扫视众人,却只对着沈由检轻声。
“终归是一死,斩立决也太过便宜了些。去搬些油来挨个淋了,一把火烧了罢。”
言及此,那人眸里风光流转,人笑如魅。
“死得惨烈些,也好抵消我枯等十三载的光阴。”
没有人会质疑,那人脸上生的是怎样的狂热。英俊的容颜狠狠扭曲了,身子在颤抖着,却不会教人错认是因着恐惧而生。实际上,那是因着太过浓深的喜悦,喜到无法自制,喜到甚至要狠狠咬紧牙关才能止住那一声几欲脱口而出的笑。
盼了十三载,如何不喜?
捏着火折子的手颤得厉害,鼻腔子里尽是油气。只消轻触,那些个藏了多年的罪孽便能于火中殒灭。却又不肯就那么一把火了事,反倒是噙着三两笑凑到瘫在地上的赛荷珠身前,狰狞布了满脸。
“二娘,这一声称呼,昇儿委实等久了呢。”
轻嗓低吟,足以教赛荷珠听清了,却不会落进旁人的耳。被油淋了满身的赛荷珠,说不得,动不得,陡然瞪圆的眸子里却有三两惶恐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