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许是怕裴生不信,真个就摊开了掌心,一枚晶莹剔透的丸子就那般安静呈现。说来也是怪,那药丸乍看之下玲珑别致,但若真正用了心来瞧,隐约可见一丝红线盘旋其间,血一样。
裴生不看则已,一瞧,登时就变了脸色。
“娇鸾,他怎的就肯把这药给了你?”居然连嗓音都轻颤颤。
“他经不得我苦苦哀求呢。”沈娇鸾笑,抽回手来小心缩进袖间。“生哥哥,我先去给娘服下,有什么事待会再说罢。”
说完也不给裴生多言的机会,当下里提了裙摆便急急走了。裴生动也不动,只拿眼死死盯着渐行渐远的身影,直到眼中实在瞧不得了,这才转身折回了应春阁。轻易寻到尚且留在庭下的人,本是满腔子的恨恨呢,真个儿瞧见那人了,话到唇边就成了不明意义的呢喃。
“为什么。”
翻来覆去的,总也找不到别的话。
“为什么?”那人似笑非笑,端着杯的手稳稳当当。“哪里来的为什么?”
“你的药,向来代价不菲。当初求得一枚吊命药,你教我以不得与素卿相认为价来换。如今,施舍了良药与娇鸾,你要的是什么?”裴生脸上生暗,拳头紧攥。
“换?”那人挑眉,眉梢上凝了霜。“若真个是换,讨了良药却又私自与沈素卿相认的主是哪个?真当我不知你私下里动作不成!”
裴生别开脸,讪讪着,良久方才缓缓开了口。
“纵是认了,人却也不在了,如今再追究那些个还有何用?我只问你,沈娇鸾拿什么来换了药。”
“若我道是她以命来换,又如何?”那人古古怪怪。“倒是你,几时又开始对个可有可无的女人上了心?”
裴生语结,啜啜良久却不得言,终究无可奈何了,只能恨恨甩了衣袖抽身离去。那人轻哼一声,眼瞅着裴生出了应春阁,这才稍稍转了脸冲着内室抛出个古怪笑。
“瞧够了热闹就出来。几时学来些恶痞性,竟是拾起了隔墙耳,也不怕教人嘲笑。”
“本是不想听的,无奈锁了耳目却抵不住热闹入耳,只能听了。”
随着话音而现的,是自内室缓步而出的微佝身形。人佝偻,步子却轻浮,颜苍苍,嗓音多清亮。及至到了庭下稳稳站住了,气定神闲里却有股子看破红尘的寂寥呼之欲出。
那人皱眉。
“不过是毁了容颜,却偏要弄得形同鬼魅,就这般的没个出息?现下里没人知道你沈素卿尚在人间,沈府亦是不缺阁子,偏生要住进这儿,做给谁看?”
来的人,可不就是被裴生带回沈府的沈素卿?
“这儿本就是我的阁子,住了一十八载,哪里还能住进别处呢。”沈素卿别开脸,满眼青葱。“都不知那千娇百媚还有这等功效。阁子郁郁葱葱的,实在喜人得很呢。”
那人一阵心浮气躁,索性起了身,也不愿再搭理眼前三分像人七分更似鬼的主,转身起脚便走。
“一直想不透,怎的就对我那般的冷,如今才知,原来,你心里住着娇鸾呢。既是如此,就放她一条生路。”沈素卿望向那人的脊背,笑里多凄凄。“云昇,真正追究起来,这沈府里,只有个娇鸾最是无辜。你当初应了他会留娇鸾一条活路,何苦再多算计将她逼上绝路?”
“我只消动下指,你就是连个全尸都留不下。”那人不曾转身,嗓却是冷得很。
沈素卿笑,亦不惧。
“那时在府中装神弄鬼,还曾将娇鸾推进棺椁,险些害她被活埋。后来她侥幸逃过一劫,听府内下人多舌,道是我捡回的乞儿中途阻拦才没酿成大祸。想着,他不过是个外人都肯留她一命,更何况是你。云昇,娇鸾是你的亲妹妹,纵是你心里有畸恋,就留她性命,又能如何?”
“亲妹妹?”那人猛地转回身,笑得狰狞。“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平舟说过,自己仅是一抹游魂。”沈素卿叹,叹得浅,叹得绝望。“两个魂儿用一具皮囊,总归是有个先来后到。你能骗得了别人,我却是知,那血菩提的魂儿,是无恤,是平舟,独独不是你沈云昇。跟我情定的,是他。想要沈家灭门的,是你。”
“我改变心意了。”
那人堪堪转身,俊秀容颜被个狂乱撕了粉碎。
“裴家留不留血脉也无所谓了。裴素卿,你也死罢。”
攥紧了丸子急急赶回闻冬阁救命的沈娇鸾,总算见识了何以唤作起死回生之效。前一刻明明还是个面似金纸气若游丝的主,一粒药下了肚,虽不说登时就变回个生龙活虎模样,但那脸上的死气却也着实消退不少,甚至细心来看,还隐约可见颈间那血脂汩汩的窟窿上都生了一层薄晶样的物什,总算止了会要人命的出血。
眼瞧着人已无大碍了,沈娇鸾心间绷着的弦一松,居然双膝一软就跌将下去,半晌动不得身。若不是后脚进房的裴生,约莫能就那么干脆坐到明日。
“娇鸾,你怎么了!”裴生低呼一声,忙不迭过来扶沈娇鸾起身。
攀着裴生的臂膀勉强起身的沈娇鸾,话未出口的,倒是先红了脸庞。
“我、我只是没气力了。”
裴生真正哭笑不得。
“真个儿被你吓死。一日两次,也实在厉害了些。”
嘴里虽是说道着埋怨话,但瞧那眉眼里隐约含着的笑,到底不会教谁真正上了心。小心搀扶了沈娇鸾到椅中坐定了,裴生又有了几分不确。
“那人的药向来有奇效,沈夫人定当无虞。瞧你累成这样,先回房歇了,我留在这儿守着,如何?”
“不了,我想等着她醒……”
“都回去罢,我留下。”
说到半截的话被人突兀打断,两人同时转了颈子去寻,才惊觉不知何时杵在门边的沈由检,脸色苍苍,却总抵不过满头尽灰白。说着话,却不肯拿眼来瞧房内杵着的两人,满腔子的心思大抵都留给那床榻间的人儿。短短一句话,命令却是不容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