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裴家不会绝后。”
天蒙蒙亮时,微佝的身影进了无由居。还是那一袭经久不变的白衫,背后却生了污渍。还是那挺拔的身形,如今,却佝了。
细柳费了好些气力才能吞下口中津液。
“先。先生。”
那人顿住身,脊背却也在不经意里再度挺拔起来。
“有话便说。”
“您要先沐浴,还是。是用膳?奴婢。奴婢伺候您。”不过简单一句话,细柳居然也说得费力。
那人回身,俊秀容颜上有讥讽滋生。
“第一次瞧见我?服侍平舟时就自称柳儿,记不得主仆尊卑,人也没个分寸。到我这儿了,一声奴婢可是说得拗口?”
细柳檀唇颤颤,眼瞧再多听一句就能哭出来。
“奴。婢不。不敢。”
“哼,就是借你十个胆,谅你也不敢。”冷哼一声,一点讥讽笑愈发浓了。“去准备热水,我要沐浴更衣。”
“奴婢这就去!”
简直是得了大赦。逃一般离了原处,细柳急急钻进灶房烧水准备。不过是守在灶前得了那丁点的空闲,也不肯浪费了,索性一下坐在地上,抱紧了膀子哭。又不敢高声,唯恐教前院里那佛爷听了去,只能嘤嘤地哭,贝齿几欲咬烂了朱唇。
“公子,公子……”仔细来听,大约还能听到些隐约呜咽。
也是。明明还是那同一个人呢,却又差了天大的别处。那么个善心的公子,说没就没了,只剩自己一人。其实大可一走了之,偏生又舍不得,舍不得抛下那个人,舍不得教那人从此一人留在这空荡的居里。
真正两难。
哽噎了半晌,水滚了,细柳这才抽噎着止了泪收拾。小心提了热水回房时,恰巧看着那人解了衣衫拉扯。细柳又愣在了门边。
“看什么?”
听到声响,那人回转了身,面上白得过分。
“没……奴婢伺候您宽衣。”
那人也没吭声,算是默许了。细柳这才放了热水到木桶后转身去帮那人宽衣。不敢瞧那人,可是,不瞧,手里就没个准,保不准一个不留意就能扯下大团的皮肉,只能苍白了脸咬紧了唇,小心翼翼。
却还是有皮肉随着衣衫尽开时撕扯下来。皮肉,是了,皮肉。本该光洁的脊背,如今只是一截覆着腐肉的骨架。蔓延整个背部的腐肉,偶尔有脓水溢出,尽数黏着于衣衫之上。于是,轻纱扯落时,便有了大团腐肉随之坠落的作呕景。总算扯落了罗衫,细柳眼中能瞧见的,便只剩那隐约可见的阴森白骨。
“出去。”那人沉声。
细柳说也说不得,又怕一张口成串泪珠先掉下来,听到那人轰自个走了,居然也生了几分欣喜,当即转身便走。前脚方出门的,后面房门碰得一声就阖死,细柳扁了扁嘴,素手掩唇疾走几步,约莫着房内人听不到了,哇得一声就哭了出来。
大抵要哭到天地无光。
而这一哭,虽不至于哭断了肠,但多少也哭得人身心俱疲。太阳早已爬上了当空,丝丝缕缕的热气冒了出来,越发教那哭惨的人头昏脑胀。等到细柳哭哑了嗓哭散了气力抽噎着准备停下时,眼前多了片阴影。茫然着抬头,只瞧见个男人矮了身看过来,眉眼藏在光里,一片模糊。
“你……”细柳有些茫然。
“小柳儿,你这一哭可真是惊了天地。离着居还有七八里呢,就听着你哭嚎了。”来人笑。
“裴公子?”细柳喃喃,半晌没反应过来。
“不过两日没见的,又不识我了?难不成,是还恼着上次我扬言要烧了这居的事?”
来的可不就是裴生。
细柳这才回了神,忙不迭起身,手忙脚乱拿巾子擦脸上糊成一片的脂粉鹅黄。
“我来见先生。”裴生收了闹心一并立直了身。“许是最后一面了,所以,小柳儿,无论如何,教我见先生。”
总觉有说不出的落寞。
“先生不方便……”
话说到一半,细柳蓦地住了嘴。滚圆的眸子死死盯着裴生,花白的脸上有些莫名东西一闪而过。
“先生就在西厢,书房隔三间。你自个去见。”
“不用通传?”裴生倒是怪了。
“今儿不用。”
细柳摇头,转身提着裙角就走。走了三两步又停下,嗓音里古古怪怪。
“先生今儿没覆面纱,你可要瞧仔细了。”
说完,就走了。
这次,倒是轮到裴生愣了。
也难怪他不愣。想当初乍回上都城时,费了诸多气力才寻到这无由居。心知单凭一己之力扳不倒仇敌,有了个运筹帷幄的军师相助,不是不欢喜的。偏生这军师怪得很,每每相见定是由他先提,贸然登门必不得见。登了门,见了,却又隔了一层门帘,总瞧不见容颜。想着幼时尚且同处一室共学,如今却弄得玄虚,裴生免不得心间生笑。只碍着还有求于他,这才能耐了性子随那人折腾。
如今,居然也能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且是一睹那人的真面目,可不教裴生愣?
只是愣归愣,不多会,还是提了脚朝内院走。还有诸多的事要忙,哪里能将工夫悉数浪费在愣神上?
总算寻到那人住着的房舍,正待推门时,耳畔隐约可闻水声,心间一动,那声先生就舍了去,随手便将门猛地推开来。大约不曾料到有人贸然而入,房内人僵在当场,就连汲水的手也滞在了半空。
裴生这次是真正愣住。
他愣的,不是那人背后深可见骨的疮痍,愣的,是那人的脸。
也曾数次设想过那人成年后会生得何种模样。丑也好俊也罢,想了千百种,自个都觉无趣。却总不曾想,及至真个瞧见了,会是这般。
居然,就是那个当日听了鬼手一言发了善心去瞧了一眼的乞丐,居然,就是那个日日留在素卿身侧教他生厌的男人。
居然,是平舟。
“竟是连个奴婢都要反了,呵。”平舟自嘲,到底不曾多看裴生一眼。“如今,瞧也瞧了,就先出去稍等片刻,如何?我不方便,你也瞧见了,总该教我寻件衣物遮羞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