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先生吩咐,教柳儿悉心照料您,待您身子好些了,便送您回去。”
帘后,缩在角落的细柳轻言耳语。
“先生他,是要舍弃了我,是吗?”沈素卿凄凄笑。
“我苦苦忍了十三载。”
欲立却是徒劳,疲然摊于榻中,苍老的不仅是容颜,更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沈素卿用尽全身气力才能逼迫自个儿道出只言片语,真个儿道出了,却又不得真正人所应。闻者,不过细柳一介女婢,纵是千言万语可得,终究不过三两叹。
“沈小姐,先生尽力了。”
“若你所指尽力,乃救我于浮屠,亦不过罪孽一桩。功亏一篑,教我如何苟活?哈,如何苟活?”
沈素卿吃吃笑,暮幕容颜直教人心颤。
“当日,先生所云,你当不知。他道可助我一臂之力,我信,倾尽一十三载如他所愿。明自如盲,百般忍耐,运筹不再明理中,甚至……”
陡然转了颈子对上那垂首人,沈素卿笑得狰狞。
“甚至于,我甘愿舍弃心爱之人,目睹他身赴黄泉,我,我亲手送他入黄泉,为的,为的仅是大仇得报。换来些如?不过是苟活,一切如昔。你教我我如何甘愿?”
“沈小姐,请你收言。”细柳啜啜言。
“我是那般的喜爱他。”
沈素卿置若罔闻,甚至于,颇费了诸多气力撑起摇摇欲坠的身躯,为的是将枯叶般的容颜对上那人。
“那般的喜爱,却为了报得家仇舍弃了他。先生知,知却不肯助我,更甚于眼睁睁看我功亏一篑。柳儿,我费了一十三载的心思呵,如今,全然失了。”
耳光响亮。
自来不曾料到会有这一出,沈素卿愣,始作俑者亦是愣,愣过之后,那人珠泪纷飞。
“先生,先生,你口中只道个先生,可是想过公子!”
“公子?”沈素卿怔怔。“何处来的公子?”
“我教你知何处的公子!”
恨恨道完,也不顾沈素卿孱弱身躯,当即狠绝拉扯了便朝前厅去。拉扯的人踉跄,紧随的人跟着步履艰辛。百般艰辛到了前厅,细柳猛地松手,人亦决绝。
“你的命,是公子救回的!今夜你能絮叨着先生的无趣自个的蹉跎,全是因着公子的舍身!沈素卿,你欠公子一命!”
明明是个丫鬟,却能说着主子的狠话。明明是个丫鬟,却有着主子的决绝。
明明,只是个丫鬟。
沈素卿却听不到了。这会,她只能瞧着庭下那一口静默的棺椁兀自沉寂。那一口厚重的棺椁,沉甸甸的似是大石一般累积在心间,重,重到教人挪不开视线,说不得话。
“公子为你寝食难安,公子为你百般迁就,公子为你抛了一切,公子为你安排好身后众辛事!”
细柳哭得肠断。
“沈素卿,你不过是个冒牌的小姐,却教公子堪堪为你舍了命!”
“公子,是谁?”
沈素卿很是艰辛地转了颈子望向细柳,脸上多古怪。
“柳儿,你说,公子,是谁?”
换来的,不过是细柳的恨恨跺脚弃泪而奔。
不会有人回应了,自然,哪里会有人回应呢?沈素卿除了怔立庭下对上一口厚实棺椁,再无他用。瞧着,费力地瞧着,瞧得满目辛楚,却总瞧不出个端倪。
总该有人出来告诉她,那公子,到底是谁。
天,期期艾艾亮了。
“你,去知会一声,我要见你家先生。”
陡然生的凉嗓,教沈素卿周身一颤。犹豫着转了身,恰好瞧见那踩着一地晨曦缓步而入的人。那本该命殒黄泉的人。
那个,她只当此生再无缘得见的人,裴生。
那个老妪。
心间些许的怪异,教裴生陡然忘了言语。虽是个老妪,却着了件年青女子才会喜爱的素白衫。若道是个女子,偏生容颜枯朽,着实教人乱猜不得。
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老妪转身而来时的惊鸿一瞥,竟教他顿生犹似故人来的错觉。犹豫少许,裴生不着痕迹掩了心间惑,轻咳一声后方才再度开了口。
“你是这居里新近的姆妈?从前倒是不曾见过,实在面生得很。方才进来寻不见细柳了,这才出声叨扰。唐突了。”
“你,识得细柳?”
嘶嘶作响的嗓,倒真该是个老妪才有的调。裴生免不得心底暗笑一番,不过是个老妪。
“怕是比您还要早些时日识得那丫头。既是这居里的人,便劳烦您通报一声,道是裴生求见。”
那老妪却又似失了神,怔怔转了颈子望向庭下棺椁,竟是再不肯言语。微怔了片刻,眼瞧着她是不欲再回应了,裴生也就不再计较,径自起脚便朝内室走。经过老妪身前时,倒是不经意听来了只言片语。
“竟是早识得。”
好个奇怪的主。裴生英眉一挑,当下也懒得再多思忖,只顾自行前往。
这一去,便是足足一炷香的光景。
再度回返时,还能瞧见那古怪老妪呆立在棺前,似是都不曾动过。裴生瞧见了,却也只当不见,自顾拖着重似灌铅的艰难前行。来时,明明是那般的意气风发,如今,倒教外人觉三魂七魄失了泰半,萎靡兮兮。
老妪抬首望了一眼,复又垂了首,再无动静。
“你说,她躺在这棺里,可是会冷?”
裴生吃吃笑将起来。
不过是抬臂,却做得百般艰辛。难得抚掌到棺上,修长指却颤得狠。人也怪,明明是在笑,偏就教人觉着下一刻那人就能哭得凄惨。
老妪悄悄佝了身。
“他明明应过我,不会伤她分毫。我信了,如今,竟要我亲对这天人永隔。哈,什么家仇国恨,若是没了她,存于世也不过尔尔!”
裴生笑得更甚。
“素卿,恨我罢。当初,我便不该将你扯入这漩涡中。我错信于人,失信于你,如今,甚至还害你殒命,恨罢,尽力恨,恨到可以将那股恨意带去来生,好教我可以再寻见你,好教我,教我可以偿你一命。”
笑得厉害了,便如夜枭一般,尖利难忍。老妪无言静闻许久,只在乍闻素卿二字时陡然抬了首,枯朽容颜上有惊诧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