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领了诺转身便走。房门开开阖阖的,房里便多了股子湿气。接连下了几日的雨不停歇,好端端的人也该憋出一身的湿气来。沈由检旧病缠身,心情本便欠佳,这会功夫,无名火气更甚了几分。等到沈素卿来时,沈由检的脸上已经挂满了冰霜。
“爹爹。”
自打进了房,沈素卿一直就不曾抬过头。就那么畏畏缩缩地站在房中,白净的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人也些微轻颤。明眼人一瞧便知,沈素卿在怕。
沈由检自然也瞧得出来。鹰眸死死盯着眼前的人,浓眉拧成了川。眼前这个乖巧安静的女儿,在他沈由检的印象里,不过等同于无物。沈家业大,香火传承上自是比寻常人家要看得重。当年巡查在外,两位夫人同时产下二女,沈由检失望之极,却也曾对两个女儿一视同仁。等到枕边人做了恨事,沈由检对那可有可无的大女儿也生了杀意。若非沈念慈拼了命的维护,那荷花池中埋着的尸骨早就成了两具。
而如今再瞧着目盲的大女儿,沈由检除了厌烦找不到其他情意。
“你手边桌上有铜盆,自个戳破指滴两滴血进去。”沈由检口气不佳。
“是。”
向来习惯承受的沈素卿,半点异议都不曾生,顺着沈由检的吩咐摸到了桌边,探到铜盆后兀自咬破了指。殷红的血徐徐坠入水中激起小团的涟漪。做完,沈素卿收了手安静退到一旁,依旧不曾抬头,也不多言。
“出去。”沈由检沉声。
“女儿告退。”
沈素卿低低道一声,亦如来时一般悄然退去。
及至沈素卿离开了,沈由检这才扶着床柱站起来。略有些困难地走到桌边,人已经迫不及待咬破了指伸到了盆中。
房中安静地有些过分。
许久之后,沈由检望着盆中交融的血珠,满脸铁青。
一路走回应春阁,远远的,平舟便迎了上来。也不知在外站了多久,发丝湿腻,身上衣衫也湿透。沈素卿自然是瞧不见的,却也在平舟执了手来牵引时低声惊呼起来。
“平舟,你等了多久?手都凉成这般。”
“不多会。”平舟笑笑,自然执了佳人的素指回走。“先回房吧。”
平舟身子湿透,沈素卿也没有好到哪里。及至回了房,平舟找了干净帕子来,当先替沈素卿擦起发。人温柔,动作更是轻柔。沈素卿安静坐定了任凭帕子在自个发间游走,本是苍白的脸却渐渐生了点红晕。
“平舟,其实你不用待我这般的好。”
平舟只是笑,手间动作却愈发温柔了。
“吟春下厨煮羹去了。待会等她回来服侍你更衣罢,身子都湿了,小心受了风寒。”
沈素卿又黯然。
擦干了发,平舟转了身去提了药箱,竟是要替沈素卿医治指上伤处。沈素卿不明所以,直到指上伤处触到一点湿润这才猛地惊醒过来,下意识便要收了指。无奈,平舟攥得紧,一番挣扎居然也脱不开。
沈素卿只得咬紧了樱唇别过脸。
“痛吗?”平舟轻言。
“不痛。”沈素卿垂了首,脸色却愈显昏暗了。“只是取了一滴血,哪里会痛呢。”
“沈老爷大抵只是为了确认,不要往心里去。”
“平舟,我不难过,真的。”沈素卿猛地抬了首看过来,墨染的眸子中有烧灼的气息。“只是想不通,爹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难道,我真个就不是沈家的子嗣?”
“你是,千真万确。”平舟缓慢收了手,笑得愈显轻浅。“不要多想,一切都会变好的。”
“好了,不说这些个烦心事了。”沈素卿笑笑,总算有了些轻松样。“平舟,走之前叫我喝的那些是什么?感觉真是怪,到现在肚腹里还有股子热劲退不掉。”
“一点补气养神的茶,不碍事。”
平舟收了手,神色不变,语气中却也摆明了是不欲多言。沈素卿听出端倪了,便也不再追问。一时两人又没了话说,只能坐定了但听窗外风雨声。
总算吟春端着盘子进了房,这才打破了两人间古怪的沉默。不明所以的吟春,总觉房中安静地过分,又觉奇怪,免不得在二人身上看了一番却总瞧不出怪处,最后也只得讪讪放了盘子站到了一旁。
“吟春姑娘,就劳烦你帮小姐换下衣衫罢。”
平舟起身,竟也不再多看二人一眼,当即折转了身便退出房去。吟春纵使还有满腔子的疑惑,这会也说不出了,只得去找了干净衣衫来替沈素卿更衣。
“出去。”
“咦?”吟春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素卿陡然转了脸对上吟春,眸中似是快要烧灼一般。吟春不小心瞧进沈素卿的眼中,居然不由自主就后退了两步,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说不出了。
“我有些乏,吟春,你先去姑姑那边帮忙罢。晚膳不要喊我起来了,我想好好睡一会。”
柔柔软软的腔调,哪里还有方才半分的气势?吟春除了错愕居然也找不到别种回应,讪讪了半晌,最后还是道个万福仓皇离去。
及至耳畔有了门扉关阖的声响,沈素卿这才缓慢站起身来。指上曾被平舟小心绑好的布条不觉飘落,沈素卿却只当不觉。失神一般挪到窗边,抬手,窗户猛然阖死。
沈素卿微微笑起来。
自打进了沈府,平舟便没有出过应春阁的院门。沈素卿专门吩咐了下人收拾出一间厢房,平舟却不进,只挑了沈素卿隔壁的一间陋小耳室住下。为这事沈素卿不知说过几次,总觉委屈了他。平舟却不改心意,只在沈素卿念叨多了时浅笑着堵了回去。
“住得近了,你有什么不便时也好有个照应。”
沈素卿就没了话说。
而从沈素卿房中出来后,平舟便回了自个耳室。终日不曾紧闭的房门今儿却死死闭起,甚至就连那窗都收了回来,不为其他,只因着那不能叫外人瞧见的事。
是了。
曾已消失殆尽的癞疮又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脓血太过粘稠,以至于单薄的衣衫悉数黏在了臂上。咬了牙将那赘物撕开时,臂上早已鲜血淋漓。而最叫人惊恐的,大约便是平舟掌心里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参差不齐的伤处,似是被某种力道硬生撑开了皮肉,森森白骨清晰可辨。大团浓血涌出来,总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