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出不对劲的是吟春。不过是出去走了一趟回来,自家主子就不对劲。食箸总是忘记举起,人也似魔怔一般,泰半时间都在怔怔,活似三魂七魄跑了个干净。瞅瞅自家主子,再瞄一眼喝到兴处的那二人,吟春心里咯噔一声,当即就变了脸色。
就算是个傻子,这会也该瞧出来,自家的主子,在吃味。想通了,再看向那二人时,吟春的眼里就出了刀子。
一顿饭就在这种莫名的气氛中告一段落。虽是四人同桌而坐,到底还是余下许多的酒菜。走前,裴生瞥一眼满桌的残羹,沾了些醉意的桃花眸里就有了怪异的光亮。
“这些个酒菜留在这儿也是糟蹋,一并收了带走吧。楼下有个乞儿,正好拿去送与他。”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沈娇鸾只当她的生哥哥菩萨心肠,独独沈素卿听出那话里的几分嘲讽,身子不着痕迹地颤了一番。
吟春狠狠剜了裴生一眼。
最后,还是包起了残羹带了下去。寻到那个乞儿身旁时,沈娇鸾当场掩了口鼻退到一旁,脸上掩不住的是厌恶鄙夷。也是,寻常乞儿已经叫人生厌,更何况是个满身生癞的乞儿?衣衫褴褛遮不住周身溃烂流脓的癞疮,还有股子恶臭徘徊周遭。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油腻的发一缕一缕地黏在脸上,活似鬼物。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任谁瞧了也总觉这乞儿早已魂归西天。
“放下东西就走吧。”沈娇鸾皱紧了眉。“真叫人恶心。”
裴生置若罔闻。矮身凑到那人身旁,长久地注视后,裴生露出个古怪的笑。
“活着已经成了罪过呢。你还想活吗?还是,干脆就此死去?”
那乞儿半点反应都没有。
“吟春,去找辆马车,把他带回府。”
沈素卿突兀的一番话叫所有人愣住。
“小姐?”吟春瞪大了眼。拣一只乞丐回沈府?
“一个乞儿,就能入了你的眼呵。”裴生笑得愈发厉害了。
沈素卿悄悄攥紧了丝帕。
“乞儿也有活的权利。”
裴生仰天长笑一声,居然转了身就走,修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之中。
“沈素卿!”
沈娇鸾失声尖叫。
“那个疯子!”沈娇鸾一巴掌狠狠拍在桌上,震翻了瓷杯三两。“她居然为了个乞儿惹恼生哥哥!现在居然还把乞儿带进了府?哼,等爹爹回来,看她还怎么活!”
“好了,骂也骂了半个时辰,都不觉累?”赛荷珠失笑,不甚在意地将翻倒的瓷杯一一扶正。“不过出去走了一遭,就一门心思都放到那个裴生身上。不是当初因着恼娘的行径而跟娘置气的时候了?”
“娘!”沈娇鸾扁嘴。“我是气不过。明明玩得开心呢,却硬叫个瞎子跟个乞儿坏了好心情。我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
“你啊。”赛荷珠笑叹。“那琉璃钗是他送的?”
“好看不?生哥哥特意买了来送我呢,沈素卿都没有。”下意识抬手覆上发间钗,沈娇鸾登时又笑了出来。“生得好看又如何?还不是个瞎子?哪里能赢过我。”
“骄兵必败。娇鸾,你记住,裴生一日没有登门提亲,你就一刻不能松了这口气。”赛荷珠正色。
“知道啦。”沈娇鸾嘀咕一声,转而意兴阑珊地趴到了桌上。“真盼着他明儿就能登门提亲呢。”
赛荷珠微微眯了眼。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掌灯时分,沈府门外多了位不速之客。是个年近不惑的男人,期期艾艾杵在沈府门前探头探脑。衣衫也极是破旧,浑身散发了一股子腐朽气。徘徊在沈府门外多时,男人似是下定决心一般,疾走两步到了门前,抬手就狠狠捶上了沈府的大门。
不消片刻,沈府朱漆的大门吱呀一声敞开道缝,自里面探出个脑袋来。
“谁啊?”
“我找沈老爷。”男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焦黑的牙。
家丁粗粗打量男人一番,一个白眼就抛了出来。
“老爷外出巡查了,不在。”
说完,那人咣当一声就关了门,硬是将那可疑之人挡在了门外。男人显然没料到会遇上这么一出,怔了半晌后再度抡了拳头狠狠砸到门上。咚咚咚,片刻都不停歇,唯恐慢一点就生错样。
“去去去,别地撒野去。再不走,小心咱们的竹棍!”
这次,家丁连门都没开,只在门内喊了一嗓子后止于平静。男人却像是卯上了一般,拳头抡圆了不依不饶。接连锤了数十下后,沈府的大门终于再度打开来。
男人咧嘴笑。
“我找沈老爷,有天大的……”
咚地一声,一记闷棍就那么结实地砸到了男人面门上。男人好悬没昏过去,却也禁不得踉跄着退后了几步,晕三倒四的,额上还多了条血印子。还没等男人闹明白什么事的,门里呼啦一下就涌出夹枪带棒的好几口。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说话的,正是先前开门的家丁。“给我砸!”
可好,几根木棍齐头砸下来,直打得男人呼天抢地好不凄惨。
“住手!”
一声怒喝止住了众人的暴行。众人停了拳脚看去,这才发觉沈老爷的轿子不知何时已经停在了府门前,出声阻止的人,却是随着主子一道外出巡查的管家沈忠。
“在府门前争斗,成何体统!”
沈忠面色一沉,威严之气自是不言而喻。一众家丁忙不迭收了竹棍藏在身后,打头的人也急急跑到沈忠身前,不忘拿手狠狠戳指那躺在地上的男人。
“管家,是这人先跑到咱们府前闹事,小的们瞧不惯,这才出来教训一下。”
“教训?我看你们分明是想将那人活活打死。”沈忠冷哼一声。
“沈忠,给他锭银子遣他走吧。”
软轿内,沈由检低低吩咐一声,嗓音里竟满是疲惫。
“是,老爷。”
得了诺,沈忠越过众人走到男人身前,矮身下去时随手将块碎银子递至那人身前。挨了一顿结实的暴打,男人早已头破血流,这会连睁眼都困难了,却独独不肯瞧一眼沈忠手间的碎银子,只咬了牙伸手来死死扯住沈忠的衣袖,很费了些气力才逼出几个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