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看到易观走近,警觉道:“你从哪儿来?”
易观拿出公文。
老人晃晃手掌道:“不识字。”
易观和颜道:“我是青雨县县丞李大人指派的教书匠,今天来村子旁边的学堂入职。”
老人一听是李无竹点的教书先生,生出敬意:“快来,孙子,见过你的先生。还记得我教你的吗?要低头,双手抱拳,语气要尊重!”
孩子背对老人时做了个鬼脸,低头抱拳道:“见过先生。”
老人见易观如坠云雾,解释:“先生,我家这泼皮孩子叫孙小寒,上个月就要去学堂读书,但李大人说学堂还没有像样的先生,只好耽搁了个把月。先生,李大人认为你行,那铁定是行的,这孩子就请你多多关照了。”
孩子嘟囔了声:“我不想念书。”
老人拍拍孙子的脑袋:“不念书?那就跟着爷爷我练武,你这松散骨头架子,练得出来吗?小寒,收收你的高手梦,不念书就没得出路,爷爷不愿意你以后像爷爷这样缩在村子里一辈子,我们孙家的孩子,是要肩扛大山的!”
孙小寒默不作声。
老人对易观摆出笑道:“先生,让你见笑了,我家里还有去年留下的一串腊肉,请先生笑纳,多费心,多费心。”
“别,老人家,留着自己吃吧。”易观看老人背后那间土砌老平房,拒绝了这份殷勤。
他蹲下来目视孙小寒,问道:“你想当江湖高手吗?”
孙小寒点头如鸡啄米。
“不识字,你就没法学秘笈武功,就算当上了高手,你的崇拜者想让你写个名字赠送给他们,你也得会个横竖撇捺吧。念书没什么不好的,不为了金榜题名,不为自己,就当为你爷爷脸上争点面子。”
易观和颜悦色说道。
孙小寒似懂非懂,只觉得这位年轻的先生与他印象中那种又刻薄,又喜欢打人手心的不一样。
易观笑道:“明天清早开学后,我会给你讲江湖高手的故事,要是想听,就别迟到。”
“好,一言为定!”孙小寒伸出一根手指。
易观和他拉了个勾。
有武道底子的老人想留易观在家门口吃中饭,田地收成好,要是易观乐意,以后家里可以常多备一副碗筷。
易观笑着坐下,看见老人给他倒了杯黄酒,酒气冲鼻。
“先生,请用,自家酿的。”老人将小酒杯放在他身前,那双手掌粗糙如枯木。
易观嗅了嗅,举杯一饮而尽。
然后他立即低头,掐住自己嗓子剧烈咳嗽起来。
咳了好多声,抬头时擦了把眼睛。
老人诚惶诚恐,连连道歉,竟忘了读书人喝不惯穷酸黄酒。
但易观表示没事,酒是好酒,只是……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孙小寒埋着头扒饭。
老人给他夹菜,说道:“小寒,快和先生说几句话啊,别老惦记着和那几个泼皮摸鱼爬树,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近什么赤什么的。”
易观嗓子火辣辣的,拍了拍胸口,勉强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对对对,就这意思,还是先生读书多,有学问!”
“您家有水吗?我有点……渴。”
“有,有,先生你稍等,马上来。”
老人去取来一壶清水,易观灌了一大口,终于从剧烈的酒劲里爬了出来。
中饭很简单,易观早上吃得晚,只随便吃了几口。
他问道:“敢问您尊姓大名?”
“哪有什么尊不尊的。”
老人摆手笑道,
“我叫孙十三,老家在通天洲那边,风俗都是一家生十七八个孩子,拿排行取名。哪像净瓶洲这边,有山有水鱼米不缺,小寒他爹娘就只生了这一个孩子,精细着养,跟我幼年时待遇真是天差地别。我老家一群孩子,七八岁就要自己养活自己,要是不幸在外头饿死,爹妈都记不得家里少了一个。”
从艰苦环境中更容易诞生出武道高手,打磨程度不同。
易观问道:“我刚刚看您教导小寒,念了些像口诀的字眼,我猜猜看,您是位武者?”
孙十三点头答复:“从小就练,是没办法的事,没书读,在通天洲西境,像我这种人不去卖命就得饿死。练了许多年了,不瞒先生说,境界还行,有点用处,要是拔苗割稻比人家快算的话。”
“爷爷,你可使劲吹吧。”
孙小寒一点不给他爷爷面子,嘲笑道,“五品武者,我都不信,谁信啊。”
孙十三冲易观尴尬地笑了笑,给孙小寒夹青菜,让他别老吃咸菜,不然以后比别人矮一大截。
五品是21级?
易观心下盘算,这境界跨度真够大的。
看来修士姑娘说的一点没错,越到高境,差距越明显。
他的傀儡是十二境100级,万魔山下属都只低他一两境的样子,魔尊却可以身在封印中庇护住他们。
吃完一碗饭,他感觉肚子很撑,于是向老人与孩童告辞,去到学堂。
学堂整体被篱笆围起,篱笆小路外有颗梧桐树,两落平房中间有口井。
井前一间主屋桌椅排列,讲台上放着教尺,是给他教书用的。
井左一间侧屋是住宿以及放书本用的,有三张空床,四面墙的架子上摆满了书籍,说睡在书海里一点不夸张。
侧屋隔间有灶台炊具,屋后有供洗浴的土房。
易观推门进入学堂主屋,拿教尺敲了敲木质讲台。
空无一人的学堂里,桌子底下突然冒出一颗小女孩的脑袋,披头散发!
易观脑海里恐怖电影情节流淌而过,就算他缺了很多诸如恐惧的情感,心头还是“咯噔”了一下。
“先生?”
那是个小小的黝黑女童,披散头发脏兮兮的,手里拿着一根狗尾巴草。
她抬起头,紧张地看着易观。
易观表示自己就是学堂新来的先生,女童这才从桌子底下钻出来,蹑手蹑脚往门外走。
走到门槛,女童仿佛害怕受罚,小声道:“先生,我被我爹拉到学堂读书,我看那张桌子下面有只小虫子……不是故意吓唬你的。”
“那你爹呢?”易观问道。
女童拍掉袖口上的泥巴,满不在乎道:“他在途中病逝了,我是一个人来的。”
“你从哪里来?”
“嗯……幽象国。”女童眼神飘动。
易观怀疑地歪着脖子看她,她也学着样子歪脖子看易观,不等易观再发问,突然跨过门槛往外跑去,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视野外。
易观检查地面,并没有看见什么小虫子。
他去住宿的屋子里熟悉了下环境,在井边拉了一桶水上来,刚刚洗了个头发,就听到门外有声音。
他出门,看见女童又回来了,只不过是被一个气势汹汹的妇人拽住手臂拎了回来。
“你是她爹?”
妇人质问道。
易观一脸茫然,心说你看我像吗?
这个脏兮兮的小女孩看着都十一二岁了,我难道十岁就当爹?
“我没爹!他是我先生,贼婆娘,快点放我下来!”
黝黑女童使劲推妇人,可惜是蚍蜉撼树。
易观让妇人稍等,去讲台的砚台下抽出一张名册。
上头有四个名字,是要在小学堂里读书的四个孩子,孙小寒、陆渐、荆二生、李莠。
他问女童:“你叫什么?”
女童一边随口说自己姓老叫老祖宗,一边趁妇人不注意,狠狠咬了她手臂一口。
妇人吃痛松手,被女童泥鳅一样滑出她臂间。
她显得十分恼火,骂了句脏话,给了女童一巴掌。
换做一般小孩,脸上留了个巴掌印肯定会哭,但女童甚至连疼痛表情都没有,反而朝妇人不屑地吐了口唾沫。
妇人还准备打,被易观拦住。
她憋着一肚子火气对易观说道:“你是读书人,应该明事理,这种顽皮孩子就该好好管教一番。我家孩子只是嘲弄了她一句,她倒好,把我家可怜孩子打得一脸抓痕,鼻青脸肿。我还想把她赶走就算了,结果,这野孩子刚刚拿块石头把我家门给砸破了个洞!小小年纪一肚子坏水,还说什么找她爹,哼,连爹都是个假的。”
易观说了几句场面上的安慰话,给了妇人修门的钱,送走了她。
他低身再向女童问道:“你叫什么?”
“李莠。”女童很不喜欢自己这个难听的名字,吐字飞快。
她不爽道:“先生,你觉得我错了?”
“那个孩子嘲笑你,你就应该揍他,没什么对错,谁打赢谁就是对的。”
易观答道,“但你不该去砸人家的门。”
“我砸她门怎么了?先生你都不知道,他说我这样子看起来像个没人要的野种,打不过还骂我,那贼婆娘还护着他!我到学堂里想找件武器,没找到才用石头,不然让他们好看!”
李莠愤慨得小手乱甩,
“我又没错,你还给他们钱,你也不是好人!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易观耸耸肩,觉得这个评价很中肯。
李莠见他不在乎的模样,更加来气,擦擦鼻子转身就走。
易观叫住她。
李莠没好气道:“我叫你一声先生,是我没地方可去了,只能听他的来这里。你要是想跟我说教,省省力气吧,我会的多了,还会武功,去哪里都能活!”
“你身上这么脏,又被别人嘲弄了,打起来我可不会再帮你善后。”
易观说道,
“左边屋子后面有盆子和桶,先把泥土洗洗。屋子里有干粮,你要是想踏身江湖,带上吧,当作先生给你的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