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不知名地域范府
这日寅时常真就从觉中醒来,之后便如何也睡不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他归家了,他在家开了处医室,他救了很多人,他的父亲也归家了,他和父母幸福地生活着……
常真回味着那个梦,它与现实的差异令他有些失落。落差中夹杂着希望。因为好在今日,他正要往梦中的方向走一走。
他发了会呆,就随便束了头发,然后收拾起了行囊,以极小的声音。
他没有点开蜡灯,因为怕灯光会渗到别房的镜台。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范老却因那极弱的动静醒了来。
老人是敏感的。
他年寿已入古稀,却真真不喜贪睡。
便随便披了外衣,提着灯盏来看了他如亲孙般的爱徒。
轻轻地推开门。
正在床旁叠被的常真马上感觉到了门边传来的灯光。掺杂着声音的弱光很容易被警觉的人发现。
常真站起,回头看向那光。
“爷爷。”
便向前弯身以双手接过范老手中的灯盏。
“把您惊醒了。”
范老伸出一只手阻在常真身前,温情地说道:“我只是来看看我的徒儿。”随后用那只手轻轻拍捏着常真的肩膀。
此时,曾经的小人儿立在自己身前,他去拍小人的肩膀竟要将手抬得比自己的肩还高。小人儿不再是小人,却已变成了大人。
说罢,范老就背着手向前走到床边,转身坐在了床上。
常真跟了过去,把灯盏放在了床边的板桌上。
“来,坐我边上,让我看看。”范老用着慈爱的长辈固有的语气说到。
常真便坐在了范老身边。
常真的眉毛是直的,稍微上挑,不细、不淡。他的睫毛也是不轻、不弯,稍长。眼睛更是有神些,不小不大,双眼皮,眼尾微挑,倒是有些像他的母亲。鼻梁直长。人中下的嘴唇也是平直的,略厚,不挑不垂。常真的脸型很是具有立体感,不突兀、不凹陷,脸庞不胖不瘦,却鲜有些肉儿,正好填在了不宽不窄的下颚旁。整得一看,面孔生为好看是一说,神情中竟有些威严气质。
常真从小就与众不同,不光是记忆力,身体发育得也较早些,现在的面容应是要快成型了。
范老握着他暖热的手审视着他,他虽年小,身子骨倒是很有火力,毕竟他这个年纪的同龄人手脚应是冰冷的。
“头发乱了些。”
“夜深,不着急打理。”常真羞愧一笑。
“那怎么夜深就起来啦?”范老关心道。
其实范老已经知道答案,毕竟今天将会成为常真居于师门的最后一刻。
“徒儿想早做些准备。”常真如实倾答。
师徒两人从未有什么隐瞒,毕竟是一对不立文字的师徒,更是一对舐犊情深的爷孙。
范老闭眼笑着点了点头,习惯性地抬手捋了捋白胡。
睁开了眼便收起了笑,表情即刻变得严厉起来。
“《草药卷》二十六章节第五列为?”
常真看着范老严苛的表情,也是认真了起来。
“小辛,外寒内冷,头疼痹痛,重咳,则散剂少量服之。”
“《兽药卷》分卷之最末卷的引子第十七列。”
“兽皮虽鲜可入药,然借兽存,为之命。人若取兽为药,必先脱其皮,杀之。人若褒其用之,是代兽而存。”
“《内症卷》第二章节第八列。”
“若非洁身自好者,耽落花天酒地,实则腌臜污秽之处,梅毒可染之。”
范老微微点头。
“《医行》序的第一句。”
“医者,人也。”
“末章最后一句。”
“不圣、不庸,方为医行;不乱、不惰,方可行医。”
范府有个藏书阁,内有医书千万。偌大的书阁只有范府的唯一掌事之人出入,也就是说除范老外,任何人都被禁止踏进这个书阁。当家的威严所在,自然是无人敢触犯。
而范老将自己所读书籍及少时所游、所经、所学之医术全然绘成书卷,推陈出新,著下了两百余本书卷。虽都名为卷,但确是实实在在的纸书,最薄的也有拇指般长的厚度。
而他把这些东西倾囊相授于常真,或是履行曾经的诺言,或是希望自己的一生能被后辈有所继承。
在督导常真背记书籍同时,他还会教其延伸,也时常引着常真去附近山上看些自然之中所生出来的活药。
常真自然是不负托望,二百余书记得是一行一字不差。
范老也自然知道常真对这些问题了然于胸,之所以专问这几样,也自然有他的道理。
常真是个聪明的人,自然明白范老问这些问题的用意。于是站起,对着范老作揖,低头说到:“谨铭记老师教诲。”
范老满意地笑,说道:“你明白就好。”
“接着忙吧。”
于是范老站起,常真便向前搀扶。之后常真就拿起了板桌上的灯盏,范老伸手,常真便递了去。
他为范老裹了裹其披着的衣物,范老则是向他摆了摆手,示意留步,自己便提灯大步离去了。
……
清晨,常真已收拾好了行囊,两个包裹,一为书籍,一为要物,里面有他最爱的风筝。常真并未将书籍全部带了去,而是留下了大多整齐地排在了书架上,只带了其最喜爱的十余本,当然,第一有那本《医行》。
“小师叔!小师叔……”声音由远及近。
两下敲门声。
常真正要去开门,房门却从外被推开了。
一双灵动可爱的大眼睛映入了常真的眼帘。
“小师叔!”范瑜岚噘嘴道。
她有些委屈地想要去抱常真,稚嫩的脸蛋却直直地撞在了常真伸出阻挡的手上。
常真便缩了手,顺而将其抚在了范瑜岚头上,说道:“岚儿,你又调皮了。”
“我没有!”范瑜岚又有些生气,耳根子都有些泛红了。
“你是女孩子你知道吗?”常真无奈道。
“女孩子咋啦?你还是男孩子呢。”范瑜岚微仰着头回道。
“以后要学着有体统些。”
“哦……”范瑜岚低头嘟着脸。
又抬头,眼眶中欲垂的泪花还未收回,颤音说道:“那为啥不能晚点再走?”
常真一惊,麻感被惊到了后脑勺。干愣片刻,晃过神来,自己却也有些伤感了。
其实常真早就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了,但如今他已学有所成,出师一事也是范老提出来的,该教的不该教的他都传给了常真,剩下的全在于常真自己的造化了。
他收了回来抚在范瑜岚头上的手,说道:“辰时了,我们去跟爷爷问安吧。”
“我去过了,爷爷让我把这个给你。”范瑜岚便将攥在手中的棕色荷包给了常真。
常真接过荷包,便识得了这是何物。
正是可纳万物的乾坤袋。
离家送行囊,里是装大爱。
常真捏了捏范瑜岚的脸,便去将自己的两大包裹收了起来。
“走,去给老人家好好磕个头。”便牵起范瑜岚的手向范老的房中走去。
恰巧见到范老出了卧房,常真追之,范瑜岚也向前与他们齐行。
“爷爷。”
常真双手牵着范老的手臂,仍像那未成器的孩子。
“真儿,我们去饮早饭。”范老眯眼笑着,发自内心的心悦。
一同去了左室。
常真的两个师兄去引购草药去了,其余十余口人有序地坐着,范老这次则是直接将常真引到了自己旁边坐着,让孙女坐在了自己的令一旁,丝毫不忌讳什么礼节。长辈之命不可违,常真便坐下了。
常真的几位师兄师姐也不厌烦,虽然同坐的就常真一个外姓,但他们却是一直十分疼爱这位小师弟。
他们便都为常真的离去之事做些叮嘱,衣物、行程等各说了好几遍。
家仆很快将饭碗端了来,分到谁手中谁都有礼地向端碗的下人点头,并没有什么身为主人的傲慢。
“你们也都过去吃饭吧。”范老对佣人们说到。
饭筷上齐之后,桌上的人便都不说话了,纷纷进食。
冬瓜馅水饺。
这都是老师为自己精心准备的。
纷纷吃完吃净,便又围绕着常真谈了起来,说了些陈年往事,问了些去时打算。
常真终于还是个未长成的孩子,眼泪终于落了来,便离座跪在了范老的身边。
“感谢爷爷七年来的养育和栽培之恩,您永远是我的老师!”常真的脸零距离贴着地,蜷缩的身子颤抖着,颤抖着哭。
范老心头一软,笑容却酥麻了,伸一只手抚在了常真的肩上,常真便缓缓地直起了上身。
此时,常真的面孔已是花了,样子十分让人怜爱,方才与其正脸相碰的地板也浮现了些许水花。
“好孩子。”
范老触动肝肠,只是眯笑着的眼睛让人看不出罢了。
“起来吧。”
常真沉沉地站起,如同迷失孩子一般,迫切需要家长的关怀。
“收拾好了就去吧。”范老拉起常真的手,说到,“不要成为碌碌之人就好。”
常真缓了缓神情,便重重地向范老作了揖。
“你们谁送一下真儿?”范老说到。
众人便争着,最后都去了。
只剩范老一人坐于椅上,眯着眼笑,以及眼纹间那滴无人察觉到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