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那激动的目光,又转到了我的身上:“小姐长大了不少呢,看上去是个亭亭玉立的淑女了。”
三年不见管家,那张熟悉又亲切的脸上绽放着笑容。他原本管理着我们家在首都的府邸,后来将儿子接替了他,他便来到了封地,这边的事务相对少一些。
老人的笑容还是那么慈祥,看得我心底一热。虽然是第一次来封地,我却出奇的没有感觉到对于未知的不安。
我想,这将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吧。
我牵着父亲的衣角,在庄园中兜兜转转绕了一圈,才向宅邸走去——从决定前来,到今日为止也不过两三天时间,庄园内外却连一处疏于打理的地方也看不到。
可以想见,管家平日是多么用心得在打理着这座已经很久没有主人来到的庄园。
最令我意外的,便是我的房间。
我本以为,我两世相加都从未来过的庄园应当没有特意为我准备的房间。却不曾想,这房间中的一应摆设都与京中府邸如出一辙,更有一些是今年刚刚才推出的新鲜玩意儿。
是父亲让管家准备的吗?
我仰起头看向父亲,正好对上他的目光。父亲向我微微一笑,问我:“喜欢吗?”
我用力点头,目光在卧房中的每一个位置上流连——上一世,父亲也曾为我精心准备着房间,等待着某一日可以与我同来吗?
还是说,这一世才有了一点点不同?
我把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部甩掉,又扑进了父亲怀中紧紧抱住父亲。我只需要知道,有这样的父亲爱着我、守护我就足够了。我会尽力,去回报这一份深沉的爱。
其他的,都不重要。
一个月的时间如白驹过隙。
这样平静的日子真是久违了。我和骑士们一起训练,读父亲处理过的文书学习政务,和莉娜闲话日常,我敏感的神经逐渐放松了下来。
虽然偶尔也会不安或空虚,但总能在父亲的怀抱中让不安的心绪重新安定下来。
但平静的日子在父亲假期结束前的三天被打破了。打破这份平静的是两个从首都赶来的人——
我看着白色的制服,有片刻的恍惚,而后才定了定情绪:“西摩卿,奇诺卿?”
“好久不见,小姐。”两位近卫骑士颔首致敬,熟悉的脸上有久别重逢的欣慰,又透出了一丝不安,“莫尼克小姐,最近还安好吗?”
是什么事让他们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难道是殿下传旨让我们即刻入宫?
我又开始心跳加速。而父亲听说近卫骑士至此,放下手中的军务快步赶来接待室。
两名骑士立刻郑重地向父亲行军礼:
“帝国之光。近卫骑士西连特·西摩参见第二骑士团团长。”
“近卫骑士团埃立顿·奇诺参见莫尼克侯爵阁下。帝国之光。”
父亲微微颔首,回应一声:“雄狮之忠。西摩卿,奇诺卿,二位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近卫骑士恭声回答:“我等前来传达皇太子殿下的指令。”
“殿下?”
西摩卿回答:“不错。殿下考虑到待阁下休假结束后若独自返京,小姐会一人留在封地,特命下官和奇诺卿来此守护小姐。”
“守护?”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心中的不安横冲直撞,将周身鲜血冷凝的同时又欲将血肉一并搅碎。一月来已经逐渐淡忘掉的恐惧,轻易便被勾起。
派近卫骑士来做护卫不是没有先例。但下这道指令的不是陛下,而是皇太子殿下,这该作何解释?他为什么下达这种命令?是对那天谈话的回应吗?还是在警告我不可能逃离皇室的掌控?
我想起他如深海般的眸子背脊发凉。
父亲皱着眉思忖片刻,点点头:“嗯,我知道了。小女的去留还待商定,不会耗费太多时间。在我作出决议之前,二位就先在此地休息吧,其它的日后再议。”
这是父亲作为帝国之枪唯一可以转圜的余地。
二位骑士自然不会逼之过甚,恭敬应是:“遵命,阁下。”
之后,两位骑士跟随管家离开了。因为之前同处的时光,我并不会对他们抱有着抵触的心情。
反倒是父亲出神地盯着他们的背影,深叹了口气,望向我:“你打算怎样,提亚,要和爸爸一起回去吗?”
“我……”
我还没有勇气返京,我害怕见到殿下。父亲行事谨慎,但看他坚决果断的样子,或许是留有后路,但我依然很担心。
他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仍在耳边回响,我想起他说的“念及莫尼克家族多年功劳,保留你正妃之位”。
想起他说那句话时似乎心怀不满,脸上却又带着难解的微笑……那令我不寒而栗。
父亲将我苍白的脸色看入眼中,温声鼓励我:“没关系,说出你真正的想法。”
同时,我也不想见到艾伦迪斯。
此时我在莫尼克领地的庄园中,没有得到主人邀请,他一定不会冒然来访。可返京后免不了要与他打交道。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时出言决裂后的他。
想到这里,我忽然心生烦闷。
“……我想呆在这。”我犹豫了好一阵,还是想逃避一切。
这答案不像我的风格。其中的懦弱与逃避,让我感到陌生——但我想再多感受一下平静的日子。
父亲意外于我的选择,但是他尊重我的选择:“这样啊。但爸爸不能再陪你了,有点可惜。不过,既然你想呆在这里,那随你所愿就好。有时间我就会过来看你,不用太担心。”
我抿着唇,轻轻点头:“谢谢爸爸,还有……对不起。”
父亲微笑着摇头:“没关系。殿下派近卫骑士来这事有些出奇,但好在你的安全能得到保障。不过还是多加小心,提亚。有什么事立刻联系爸爸。”
“好的,爸爸。”
父亲看起来忧心忡忡,但到底还是答应了我的要求。我很感激父亲没有多追问,却也愧疚得很。
我惭愧地低着头,离开了接待室。
而父亲没有即刻回去整理最新的军务,而是站在沙发边陷入了极久的沉默——不擅于表达、也不会轻易表露感情的父亲,或许心中比我有着更深的压抑。
我,又能为父亲做些什么呢?
我,甚至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
我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怔怔看着这满目的空荡与雪一样白的墙,心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
父亲回京后的第三天,我刚结束训练回来,管家便递给我一封信。
“是谁寄来的?”我疑惑着接过信。
看见信封上印着的纹章,身体仿佛僵住了一般。两把交叉的钥匙被一圈细密的月季树叶所环绕。
是贝利特公爵家的纹章。
这是分开后第一次收到艾伦迪斯的信。信上会写什么呢?是会是责怪我疏远了他吗?还是会告诉我以后再也不要相见了呢?
我本不想拆开,又鬼使神差的不愿就此与他决绝——或许信上的内容,可以让我们有一个转圜的机会呢?
哪怕,我甚至有一点希望我们就此没有关系也好。
我犹豫了一阵,撕开了信封。打开折得端端正正的淡绿色信纸,我踌躇不决最后还是读了起来:
『你好,提亚。』
——信的开头是一句再平凡不过的问候。
我踌躇片刻,才抑制住百感交集带来的颤抖,继续读了下去。
『我早就听闻你去了封地,但现在才提笔给你写信。我想求得你的原谅,但想想或许我们俩都需要时间释怀。
你说得不错,当时我未能相信你,还怀疑你说的一切。我明知道要么你会选择缄口不言,一旦说的话你也绝不会兜圈子,但那会却还是愚蠢地怀疑你。现在仔细想想才明白过来,我是不是很傻?
我要你信我,但我却没能做到信你。我没有资格指责你。
对不起,提亚。真的对不起。』
“……”
读到信的末尾,我的双眼湿润模糊了视线。我无法读下去,眼泪滴滴坠落。我默默拭去眼角的泪,心情复杂地将信收进了抽屉里。
收到艾伦迪斯第二封信的那天,我几度提起笔又几度放下。
而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之后的信笺仍旧差人送来——并无长篇大论,但字句恳切,所见无不是真心所表。
他请我原谅他,而我做不到。
并不是无法原谅他,而是无法原谅我自己。是我轻信、是我明知那一场荒诞不可用一场梦境简单阐述,却以苍白的描述妄图换取他的信任、与理解。
易地而处,我又是否愿意选择相信呢?我也无法确定。
艾伦迪斯他,只是不相信我会被一场梦吓倒。
而轻付了信任、贪妄着回应的人,明明是我……错的,亦是我。而他,又有何错呢?
直至收到他的第三封来信,我终于提起笔,却仍未能写下一个字。
信一封封地送来,我始终未能落下一字。唯有对着空白的信纸叹气的时间越来越长……
锁入抽屉的信一封封增多,回信则未送出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