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宫回来,已经过了几天。那一次下午茶带来的尴尬,在我刻意的自我安慰下,已经几乎忘记了——只是不愿想起的事情,偏偏更容易在发呆的时候自己钻出来。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了。
用练剑来阻止我的胡思乱想,其实还算有效……
滚滚热浪自地面升腾而起,我连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
头顶盛夏的烈日,移动着重如千斤的双腿。我看着那深绿色树叶投下的苍绿凉阴,望眼欲穿,一面数着数字。还有五十次。不断涌出的汗水顺着脊背哗哗地往下流。
粘腻感令我眉头锁紧。啊,好热啊。还黏糊糊的。
我好不容易完成今天的训练量,直接瘫倒在了树荫下。艾伦迪斯紧也瘫坐在我身旁,上气不接下气地询问我:“嗬,好累啊。你还好吗,爱丽丝提亚?”
“呼——呼——嗯。”我双手托着脸颊冲他点了点头。或许是因为八月烈日的炙烤,整张脸都火辣辣的。
艾伦迪斯大口的呼吸着,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今天就练到这里吗?”
我觉得今天的训练量已经很大了,就点了点头。
“呼——这简直要人命啊。”艾伦迪斯获救了一般长出一口气,几乎要忍不住向后躺下,“你还好吗?”
比起累,我更加受不了热气和汗混合在一起的感觉:“再加上天气还这么热。嗯……你要进去坐一会儿吗?”
艾伦迪斯笑盈盈地站起身向我伸出手:“那好啊。谢谢你的邀请。”
我正要抓住他的手站起来,却突然有另外一只手伸了过来。我抬起头,发现中年骑士在不觉间已经走到我身前。他望着我道:“请您抓住我的手,小姐。”
利格卿的声音听上去莫名的严肃。是我做错什么了吗?应该没有吧。而且,他目光中有一种莫名的敌意,那肯定不是对我的——这一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我不解地歪着脑袋,抓住利格卿的手站了起来:“啊,谢谢你,利格卿。”
利格卿瞥了瞥整理着装的我,继而对艾伦迪斯道:“贝利特少爷,我有话对小姐说,您能暂时回避一下吗?”
艾伦迪斯识相的明白那份敌意是冲着他去的,于是点点头:“好的。那我先进去了,爱丽丝提亚。”
“嗯。好的。” 我下意识答应了一声,然后诧异地抬头望向利格卿。
他要对我说些什么呢?如果是关于训练的事情,大可不必让艾伦迪斯回避啊。如果是关于我们侯爵家族的事,应该要父亲也在场才对吧?
待艾伦迪斯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利格卿转向困惑的我,这才张开紧闭的双唇:“小姐。”
我微微颔首:“您请讲。”
“请您不要和贝特利少爷走得太近。”
听到这番意料之外的话,我惊讶地睁圆了眼睛:“啊?这是什么意思?”这句话有些突然,我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紧紧注视着我的利格卿带着叹息声道:“一开始您似乎还有所警惕,但是最近好像放下了戒备,这才特意提醒您。”
“可是贝特利家族……”我下意识说。
利格卿了解我的意思,也并不否认:“您是想说贝利特家族和我们志同道合吗?可即便如此,贝特利少爷也是位男子,稍不留神就会招致误会的。”
我忽然沉默下来。这些日子,我只顾仓惶逃避另一位少年带给我的负面情绪,竟忽略了这件事。
“况且,起初他决定学习剑术的意图也……咳咳,也可能是我多虑了。不过还是请您记住一点。他毕竟出身于文官世家。虽然他们与身为武官世家的我们同属一个派系,但总免不了产生意见上的分歧。”
利格卿的语气尽量温和,但那一份严肃,足以看出他的认真:“政治上的利害关系远比小姐想象的冷酷无情。无论现在关系有多亲密,一旦意见不合,随时都可能分道扬镳。这点请您多多留意。”
我本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
利格卿似乎还将我看作孩子,以为我不谙世事,所以委婉的劝说时也细细道出了缘由。但关于政治利害关系的那番话确实言之有理。我也的确没必要沦为他人的话柄。
我是当局者迷,也多谢他及时点透。
毕竟身份使然,利格卿虽然担心我并未真正听进去,但也只能点到即止。想来父亲那边,他也会去说的吧?
在这一点上,作为长辈的他们反倒出奇的同仇敌忾呢。
告别了骑士们,我独自回到府邸。
洗去满身汗水,我换上了舒适的便装。刚一走进会客厅,已经入座的艾伦迪斯就笑盈盈地问我怎么现在才来。紧接着进来的侍女将盛有热水的茶壶和茶杯端了上来。
我为喜欢看书的艾伦迪斯递过一杯泡得有些浓的香蜂草茶。他喝了一口茶,说道:“啊,果然还是你泡的茶最好喝。”
“嗯?谢谢你的夸奖。”利格卿的提醒言犹在耳,我不自觉的带上了一点客气。
不过艾伦迪斯显然没有觉察到:“好久没下棋了,要不要来一盘啊?
我稍微调整了一下相处时的平衡,笑着入座:“好啊,今天一定要赢你。”以目光示意侍女去将棋盘取来。
“嘎达、嘎达…”
或黑或白的棋子被置于棋盘之上。我集中注意力,移动着棋子。黑车刚吃掉白马,沿对角线移动三格的白象就吃掉了黑马。我观察了下剩余棋子的位置后,暗暗在心里啧舌:“该死,不该走车的,走后不就行了嘛。”
随着时间的流逝,败势愈来愈明显,我不由长叹一声。艾伦迪斯沉浸在思考里,祖母绿色的瞳仁泛着光亮。
我望了望他,终于开口提出了一直在脑海中盘旋的疑问:“艾伦迪斯?”
“嗯?”
我托着脸,语气随意地问他:“你以后想做什么呢?打算进行政部吗?”
艾伦迪斯只是稍稍思索了一下,注意力还集中在棋盘上:“不好说,虽然现在还没有定下来,不过应该是这样吧。”
“这样啊。”我了然。
果真如此吗?也对,正如利格卿所言,贝利特家族本就是文官世家。这一点早在我的预料之中,可真正当我亲耳确认过后又莫名有些失落。
尽管我很清楚,只有在儿时才能像现在一样亲密无间却又不会引人耳目,一旦成年有了各自的交际圈,就会慢慢疏远彼此。
我失落地摩挲着黑后,突然被脑海中闪现的念头吓了一大跳。
利格卿的话没错。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在意他了呢?他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让我在惊吓中稀里糊涂地答应成为他的朋友,即便如此,我分明在某种程度上对他怀有戒心,这也正是我长久以来一直都在学习的事情。
“怎么这副表情?”艾伦迪斯再下了一步之后,见我迟迟没有落子,抬起头来才发现了我的失神。
我回过神,摇了摇头:“嗯?没什么。”
“不对吧。”艾伦迪斯似是有些诧异地望了望我,放下白象,他直起身道,“是不是因为我说不做骑士,所以失望了啊?”
“……不是那样的。”
艾伦迪斯苦恼地微微皱起眉毛:“我大概是不会接受被任命为骑士的。剑术的确很有趣,但还是动脑筋的事情更适合我。“
这个选择,我并不意外:“那倒是……”
他用祖母绿的眸子看向我:“怎么,很失望吗?”
我立即否认:“你在说什么呀。”要说没有一丝的失望是不可能的,但是他那如针扎的话却让我无法轻易承认。
艾伦迪斯出神地看着我,嘴边泛起了微笑:“爱丽丝提亚,你知道那个古老的故事,《骑士的誓言》吗?夫人那部分。”
“知道是知道,但那在现在已经有名无实了吧?大概几百年前的事了。怎么突然提这个?”我被他的转移话题弄个了措手不及,未多想就随口回答了。
骑士对夫人的誓言。那是只存留在历史中的故事了。
在那个年代还有对夫人的誓言,而如今骑士只对主君宣誓效忠。据史书记载,当时的骑士不对君主宣誓随时准备赴死的忠心,而是向夫人宣誓此生永恒的真爱。不过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来了?
艾伦迪斯笑吟吟地看着我,语气带一点捉弄:“我在想,你是不是也想有一个从前那样专属于你的骑士。没想到你还是个贪心鬼呢。”
“……都说了不是那样了。”我还纳闷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难道是想捉弄我吗?
艾伦迪斯看着摇头的我,脸上的笑意又深了一层。祖母绿的眸子瞬间闪过深不可测的光芒:“了解了你的愿望,那么我决定了:即使没法正式成为夫人的骑士,为了我珍贵的朋友,我也甘愿成为骑士。你的专属骑士。”
我忽然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