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翼跟着小马离开办公室，路过二楼的时候他小心张望了一下。二楼的走廊没有照明，即使白天也显得阴森森的，楼梯口看不到房门，估计在走廊的尽头。这样的格局应该不是办公区，而且公司上下似乎就这么几个人。如果不是干见不得人的勾当，这样的公司不倒闭才怪。到了一楼小马还在往前走，张翼还以为要去地下室。谁知小马打开后门，一片广阔的空间出现在眼前，原来小楼直接连着后面的居民小区。
小马木偶似的面无表情，张翼本想找机会套套近乎，一看这冰冷的嘴脸就放弃了，老老实实地跟着他走进了一栋单元楼。
房子在一楼，三室一厅。一进门张翼就感觉走进了仓库，客厅里乱七八糟堆了很多公司展示区里的东西。他很纳闷，杨总要求那么高，怎么会允许这里这么乱？那个老郭不会是仓库管理员吧？怎么着哥现在也算是学者身份啊，怎么能跟个库管呢？不爽归不爽，现在他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利。小马走到靠近卫生间的房间，轻轻敲了敲门：“老郭，杨总让我带个人给你。”
门开了，一个满头白发身形佝偻的老头透过厚厚的镜片看向张翼，失望地说：“我不是说过我不要帮手吗？”
“这是杨总的吩咐，您若不想要，找杨总说去。小张，进去吧。”
老郭不再多说，回到书桌前拿起一本古籍继续看起来。合作还没开始就如此不受人待见，完全出乎张翼的意料。但杨总都吓不走他，何况一个老头？
房间的布置很简陋，一张有上下铺的床，一个很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全是古籍和古玩鉴别类的。再加上一个书桌，这几样东西已经让房间只剩下一条走路的缝隙了。小马指了指上铺：“你以后就住这里了，现在跟我去拿被子。”张翼忍不住暗骂杨总小气鬼，这里的条件居然还不如他在通县的蜗居，最不能忍的是还要和一个性格古怪的老头合住。
张翼跟着小马走进另一个房间，顿时觉得走进了天堂。这里放了两张席梦思床，因为房间大，一点也不显拥挤。毫无疑问，这是房子的主卧。最让他羡慕的是这里还有电视机和电脑，尤其是电脑，他想拥有一台自己的电脑已经好久了。看到电脑他才发现，电脑桌旁的床上睡着个人，只是全身都蜷缩在被子里，不知道是什么人。
小马从大衣柜里抱出一床被子递给他，又翻了半天翻出来一套西装，嘱咐说：“记住，以后就穿这套西装。”
张翼为难了，打小他就讨厌西装，觉得西装太严肃刻板，是对身体的禁锢。所以他喜欢运动服，宽松舒适，想怎么动就怎么动。“大哥，我自己这身不是挺好的吗？”
“好个屁，一身地摊货！”
“问题是我不习惯穿西装。”
“别给脸不要脸，这身西装顶你两个月工资，难道还委屈你了？我告你，离了这里你想穿什么我都不管，在杨总面前，你就得给我穿体面点，咱杨总眼里揉不得沙子！”
“好吧。”
“鞋我一会再给你。”
老子是来找金殿又不是来选秀的！张翼郁闷地在心里咒骂了一句，抱着东西回了小房间。两个房间中间还有一个房间，大门紧锁，可能是小马的房间吧。年轻人啊，一点都不尊老爱幼，也不尊重知识分子！
“郭师傅好。”张翼用自我感觉非常好的声音跟老郭打了声招呼，谁知老郭当他不存在，只是睁着昏花的老眼盯着手上的古籍。张翼瞟了一眼，还好不是《纳兰史诗》，要是老郭把他脆弱的心肝宝贝卷成圆筒翻看，非心疼死不可。可以肯定，老郭绝不是库管，而是杨总请来破解金殿之谜的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杨总还没把书给他。书桌上还有套文房四宝，看到有用的东西，老郭就提起毛笔开始记录。他虽然年纪大了，但手腕沉稳，写出来的字干净利落行云流水。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人用毛笔？张翼讶异之余也想拿起毛笔疾书一番，对自己的字，他还是很有自信的，小时候和阿香可没少练。
收拾好自己的床铺，张翼想起杨总说还要给自己换手机。很明显，杨总是想监控自己与外界的联系，于是赶紧给大发和舒秦各发了一条短信，让他们不要再联系这个电话。至于公司那边，他决定不打招呼，反正不想干了，旷工三天就会自动离职，只是可惜了押在公司的半个月工资。刚删除和舒秦的通讯记录，小马捧着鞋盒走了进来，盒子上放着一部手机，还有一个刮胡刀。
“这个手机里有卡，号码我写在盒子上了。鞋子只有双四十二的了，你将就着穿吧。还有，把你那不伦不类的胡子刮掉，我最讨厌你们这种自恋的人，留个胡子就以为自己是陆小凤啊！”
“知道了。”张翼很无语，哥长得帅也碍你事了？不爽归不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庆幸小马没对他的长发发表意见，他还真舍不得剪短。他喜欢长发，与艺术气质无关，只因为长发的飘逸如仙，只因为阿香。
“把你的身份证和手机给我。”
张翼接过东西，掏出身份证和手机，交到小马手上的时候他的心咯噔一下，像石头沉入了湖底。他知道，现在就算想走也走不了了！“小马哥，我现在能不能出去一下？”
“出去干嘛？”
“既然住这里，我总得买自己的牙膏牙刷和毛巾吧？”
“小区门口就有，麻溜的。”
“知道了。”
离开101，张翼快步往小区门口跑去，同时仔细观察周围的地形和环境。小说和电影里都是这么教的，不管是斗争还是逃亡，都必须先了解所处的环境，这才有制胜的可能。到了小区门口，他才知道这里叫观澜小区，路边的公交站台有十几条线，交通很便利。买好东西，他又快速跑到马路对面四处观察了一下才回去。
给张翼开好门，小马就离开了，走的时候把门反锁了。张翼不禁笑起来，杨总何必说那么多规矩呢，直接说给我干活就得失去人身自由不就完了！虽然这不是他第一次失去人身自由，但是头一次和被警察盯上的危险人物打交道。在短暂的恐惧之后，他反而觉得挺有意思。因为，从这里逃出去要比从精神病院逃出去方便多了，随便弄破扇窗户就可以了。当然，后来他才知道这个房间外面装了摄像头。
老郭还是把张翼当隐形人。张翼也不在乎，正好可以无所顾忌地打量房间里的一切。这时他才发现客厅里的东西实际是分门别类摆放的，因为种类多所以显得乱。仔细看过后，感觉和展示区的东西不一样，这里的东西要旧很多，而且不像是那种刻意处理的旧，有些甚至像刚从土里挖出来的。最多的是陶瓷和铜器，可惜他只在钟老板的小古玩店里泡了一段时间，学了一点皮毛，根本看不懂。鉴别类的书是看过不少，只是理论和实践永远有着天壤之别，在图片上看到的东西，一和实物对比，就像从来没看到过一样，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鉴别。还有很多家俱之类的大件，由于表面都有腐蚀的痕迹，很难凭肉眼分清是什么材料。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舒秦的推测，这些可能是准备走私的文物。
没有什么别的发现，张翼刮完胡子后决定睡一觉，折腾到现在也确实累了。这一觉睡到了天黑，要不是小马叫醒他，还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见他睁开眼睛，小马没好气说：“大白天睡这么死，赶紧起来，杨总等着呢！”张翼赶紧爬下床，跑到卫生间洗脸。
老郭已经没看书了，坐在书桌前抽烟喝茶，老花镜显然是随手仍在桌上的，镜片正好蹭到了笔架上的毛笔。
不等张翼擦干脸，小马又催了：“麻溜的，杨总已经等在车上了。”张翼只得胡乱抹两下扔掉毛巾。
杨总坐在大奔里闭目养神，小马带着张翼和老郭坐进了停在大奔后面的捷达。大奔启动，捷达跟着一起缓缓汇进车流。张翼好奇地看着窗外五彩斑斓的夜景，心里还有点小激动。以前只能站在罐头一样拥挤的公交车里张望，坐在舒适的小轿车里还是头一次，所以不管前面是狼窝还是虎穴，他也不在乎。十多分钟后，车在一家海鲜大酒店门前停下来。他没想到杨总会请他们来这么好的饭店吃饭，小心翼翼跟在老郭身后，也不敢东张西望，生怕别人看出他没见过世面。
杨总器宇轩昂地走在前头，见到他的服务员和工作人员都会停下来特别恭敬地叫声杨总。张翼有点纳闷，就算杨总天天来，也不至于这么给面子吧？带着疑惑，他跟着进了二楼的一个包间，桌上已经准备好了酒菜。小马并没有跟进来，包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杨总先给自己斟了杯红酒，然后把酒瓶转到张翼面前：“随便吃随便喝，甭客气。”
“谢谢杨总。”张翼拿起酒瓶，上面全是英文，看也看不懂，肯定不会便宜。他起身给老郭倒酒，谁知老郭拿手盖住了杯子，然后拿起一旁小瓶装的北京二锅头。张翼讨了个没趣，给自己倒了半杯，又把酒转回到杨总那里。
杨总笑道：“老郭只喝白酒，尤其好这口二锅头。”
“原来如此，不过郭师傅喜欢喝烈酒，却不大喜欢说话。”
“老郭是个搞学问的人，不善交际，读书研究的时候尤其不喜欢被打扰。不过你要和他说话也不难，弄瓶二锅头，再弄点花生米猪头肉，他能陪你说到天亮。”
“谢谢杨总指点。”
老郭居然脸红了，也不知是不是酒的关系。
杨总看向老郭：“老郭，我知道你不需要帮手，但这个小伙子不一样，那书半年前就是被他抢走的。他已经研究了半年，能帮你节约很多时间。”老郭看向张翼，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张翼被看得莫名其妙，杨总解释道：“是这样，在地坛没有买到书后我们就在业内传播收购的消息，可是过了小半年，一点消息也没有，所以老郭断定被一个懂行的人收藏了。你要知道，在古玩界一个真正懂行的人，起码三四十岁，老郭是惊讶你太年轻了。”
老郭还是有点不相信：“小伙子，书真是你在地坛买走的？”
张翼笑道：“我已经和杨总说过了，就是瞎猫碰到了死耗子。”
老郭叹了口气：“确实，搞古玩就和买彩票一样，你花几千块复式投注没中，别人花两块随机就中了一等奖。真应了那句古话，无心插柳柳成荫。”
杨总：“好了，也不要感叹了。今晚就吃好喝好，然后商量怎么找到世界第九大奇迹！”
“第九大奇迹？”张翼很惊讶，你不就是想找金子想发财吗，怎么还整出这么个名头来？
老郭也惊讶，但惊讶的是张翼为什么惊讶：“你不知道？”
张翼不明所以：“我知道金殿，只是不明白怎么会成为世界第九大奇迹？”
老郭又喝了口酒：“小伙子，到底不是专业的，缺乏学术敏感性。你知道对古代人来说，金殿意味着什么吗？金殿是供奉神的地方，是最高等级的祭祀场地，是帝王权利的象征，代表了一个民族的文明和历史。找到金殿也就意味着找到了一个消失的文明，你说是不是第九大奇迹？”
张翼想想也是：“郭师傅说得对，以后还望多多教导。”
“教导谈不上，杨总不是说了吗，我们是合作。不过你的运气确实很不错，年纪轻轻就碰到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可是等了半辈子。”
杨总：“老郭，现在不是等到了吗，晚到总比不到好。”
“所以杨总，我是真的感谢您，我敬您一杯。”
“我也敬您一杯。”张翼赶紧站起来，和老郭一起敬了杨总一杯。
喝完酒，老郭看向张翼：“小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对《秋水亭杂记》的研究心得。”
这可让张翼为难了，心得当然有了，但他们想听的是金殿，而不是什么平行空间和穿越之类的，以他们的年龄来说根本不可能接受。且不说金殿到底存不存在，即便存在，也可能是在埃蓝而不是地球。这些都是不能说的，他决定先踢下皮球：“这个我能不能等会说，我有个疑问想请教一下，杨总，郭师傅，你们是怎么知道《秋水亭杂记》，又怎么知道书会在地坛里卖呢？因为我到网上查了，也到图书馆查了很多典籍，几乎没人知道有这部书。”
“老郭你说吧。”
老郭又灌了口酒，理了理思绪：“你知道传是楼吗？”
张翼摇摇头。
“那你知道徐乾学吗？”
“这个我知道，他是纳兰性德的老师。因为作者署名纳兰先生，我想即便不是纳兰性德也一定有关，就特意去了纳兰性德纪念馆，查阅了他的资料。”
老郭露出了赞许的笑容：“是的，他还是顾炎武的外甥，不仅是大学士还是个收藏家，尤其是藏书，传是楼就是他藏书楼的名字。这里还有个典故。藏书楼建成后的一天，徐乾学召集他的子孙们上楼，对他们说，我拿什么传给你们呢？为人长辈的，每每想传他们后代田地钱财，而子孙未必能累世富有；想要传他们金玉珍玩而子孙们又未必能保住这些宝物；想要传他们园池台榭、歌舞车马，而其子孙未必能世世享受；鉴于以上所言，那么我把什么传给你们呢？他用手指着藏书楼的书说，所传者唯是矣！然后命名藏书楼为‘传是楼’。可惜中国有句老话叫富不过三代，传什么都一样，徐家的后代不但没能保住传是楼，而且渐渐走向衰亡。后来传是楼的书大部分落入了怡亲王胤祥的手中，就是康熙帝的十三阿哥，雍正爷的弟弟。怡亲王的藏书楼叫乐善堂，在这几百年间很多书又遗落到了民间。去年杨总在潘家园的公司收到了好几本从乐善堂流出来的传是楼古籍，其中有一本《搜奇记》，乃徐树屏所作。徐树屏就是徐乾学的儿子，和纳兰性德也是朋友。他平时除了帮父亲整理传是楼的藏书，还有个嗜好就是收集世上的奇人奇事，并作成了《搜奇记》。”
“这本书好像也没有什么名气嘛。”
“是的，徐乾学虽然在官场上呼风唤雨权倾一时，但他的儿子却时运不济。康熙二十三年，徐乾学的儿子徐树屏考中顺天乡试，但康熙帝一看所中大都是江南浙江籍，在来自南方的应试者中，居然有文理悖谬、文体不正的也中了举，于是命令再勘察考卷。结果将原来典考的官员革职严办，徐树屏和另外一名徐家子弟双双落第。不过徐树屏和他老爹比起来确实差远了，文学水平一般所以也没什么名气。《搜奇记》是他晚年的作品，里面记载的都是他从书里看到的和从朋友那里听到的奇闻异事。从目录上看，这本书有三十卷，还没写完徐树屏就死了，写好的部分就藏在了书楼并没有流传。后来书被打包到怡亲王府，保管在乐善堂。可能是由于书比较多，当时的整理工作比较混乱，很多书被王府的下人偷走了。卖《搜奇记》的人的祖上就曾在王府打过杂，这本书被压在他们家的衣柜里传到现在。”
张翼听得很认真，一件古董的价值不仅是古董本身，还是它的历史和发生在它身上曲折离奇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总能让他着迷沉醉，何况还是与他的宝贝密切相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