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底的火把越来越密集，巨大的欢庆声在山间回荡。随着彩车全部进入山底广场，寺院敲响七声悠长的钟声，表示献礼仪式开始。彩车上的乐队一同奏响音乐，有点像气势恢宏的军队进行曲。壮丁们扛着给神的礼物，按车队的顺序往山上走去，山路狭窄，民众只能在献礼的队伍全部上山之后才能跟进，白天的巨龙在天黑之后变成了蜿蜒细长的火龙。
雄伟庞大的天策寺里里外外都燃起了火把，热闹又威严，张翼上次夜游巽城时估算了一下，这山顶上至少有几百间房屋。主神殿和末未山的神殿大同小异，只是尺寸小了很多，殿前的广场上一群士兵和僧侣正严阵以待。一袭金红色盛装的天策寺住持站在神殿台阶上，左手握着一根鹿头法杖，两腮和下巴的白胡子估计有半米长，尽管看上去将近百岁，老人的身姿依然挺拔，给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
小梅拽住张翼问：“奇怪，这边的僧侣怎么都是光头？我记得国师和他的弟子都是有头发的，难道这里也分佛教和道教？”
张翼摇摇头：“留发和剃发都只是修行的一种方式，不同的方式也就产生了不同的教派，天策寺主张剃发禁色，全身心都献给神，但也允许带发修行。据秋水所说，不管王朝如何更替，当权者都会遵守一个约定，绝不干涩宗教的派别及事务，当然，邪教除外。不过这只是明面上，暗地里当权者总会支持他们认为最正统的教派，也算是对神权的一种制约。还有，这个世界不管哪个国家，也不管哪个教派，主神都是创世七天神，只是下面的一些小神和一些规矩不同，以后去的地方多了你就明白了。”
小梅点点头，不再多话，因为精神矍铄的住持正笑着朝他们走来，罗琳也快步迎了上去。跟着罗琳一起向住持行完礼后，罗琳又和住持寒暄了一番，然后在两个僧侣的带领下通过神殿的侧门，进入了寺院后面的会客室。
僧侣很快奉上了热茶。吹了半天山风，节日热情带来的温暖早就散去，他们的手脚已冻成冰块，这会喝口热茶，浑身暖洋洋的惬意。很快僧侣又送来了点心，贵宾的待遇果然不一样。他们本来还不觉得饿，一看到吃的都抢起来，这是皇陵祭祀留下的后遗症，尽管罗琳已经说了元始节不禁食。吃饱喝足他们又闲不住了，在寺院四处参观起来。天策寺基本都是石头建筑，使得这座古刹历经千年风雨和战火的洗礼依然屹立不倒，而每次王朝的更迭都会为这里带来翻新扩建的资金。每参观一处，张翼都忍不住抚摸石墙上的雕刻，感受沧桑的温度，那些已经消失在时空中的历史其实并没有完全消失，而是印刻在这些冥顽不化、沉默不语的石头上。
不知不觉走到了寺院最深处，跑在最前面的小梅突然尖叫一声，一连倒退四五步跌坐在地上，大发连忙冲过去扶起她。张翼和罗琳正在看一座远古英雄的石雕，听到尖叫也跑了过来。舒秦和王蒙山则如临大敌地摸出手枪，只恨没有带电筒来，火把照亮的范围实在太小了，小梅害怕的那个方向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小梅拍着胸口，惊魂未定地道：“吓死我了，那边悬崖怎么什么提示都没有，害我差点掉下去！”虚惊一场，舒秦和王蒙山同时白了她一眼，收起枪往前走去。不过他们很快就后悔嘲笑小梅了，因为悬崖边的树给人一种前面还有路的错觉，脚下突然出现一道深渊，任何人都会吓一跳，而且悬崖边风很大，火把飘忽不定，让人感觉脚心不稳。
张翼疑惑道：“我那晚从寺院上空飞过，没看到有悬崖啊。”
罗琳眨了眨灵动的眼睛：“你说什么？”由于晚上有巡逻和找书的任务，原本教她汉语的时间就被压缩了，他们的埃蓝语是突飞猛进，她的汉语依然没什么进展。
张翼又用埃蓝语说了一遍，罗琳笑道：“你没看到是因为这不是悬崖，而是一个天坑。”
“原来如此，下面有水声，不会还有个瀑布吧？”
“是的，这山底有条暗河，镜湖的水就是从暗河中流出来的。”
舒秦打趣道：“怎么，这些秋水都没有记载吗？”话音刚落，小梅又是一声尖叫，吓得大发差点摔下去。舒秦埋怨道：“又怎么了我的大小姐，你这样一惊一乍我们迟早要得心脏病。”
小梅指着下面哆哆嗦嗦地说：“你们看，那那那是不是棺材？”
众人随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口刻满浮雕的石棺突兀的悬挂在峭壁上。
舒秦有点疑惑：“这是棺材吗？”
张翼也不敢确定，因为石棺呈元宝状，周围还环绕着一堆精心修饰的木头，这堆木头托着石棺，远看像一只长满犄角的巨龟。
王蒙山突然道：“你们看，那里也有。”
果然，在这石棺不远处也有个一模一样的石棺。很快，他们发现不止这两个，陡峭的悬崖上至少有五六副这样的石棺，还不包括火把照不见的地方。阴森的山风，鹤唳的水声，飘忽的火把，诡异的石棺，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他们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除了罗琳，她一点也不害怕。
秋水没有记载这个天坑，自然也没记载这些石棺，张翼很是不解，这么诡异的事物秋水怎么会没有半点记载？他只能问罗琳：“这些到底是什么？”
罗琳笑了笑：“这个叫涅槃石棺，驮着石棺的是摆渡灵龟。”
“这两个名字秋水倒提到过，涅槃石棺是专为大德高僧设计的，摆渡灵龟是神派在天河的摆渡使者。”
罗琳指着东北方天空一道绚丽的星带道：“那就是天河，神住在天河的另一边，所有去往天堂的灵魂都必须通过摆渡灵龟的审判才能坐在他身上渡过天河，如果通不过，就只能去往地狱。摆渡灵龟是人首龟身，一头白发白胡子，永远都是笑嘻嘻的，像个老顽童。他最大的乐趣就是捉弄那些渴望去往天堂的灵魂，经常在半路把一些灵魂丢进天河泡澡。在地上摆渡灵龟都是用石头雕刻，但放在悬崖上就超重了，只能用木头代替。”
“在我的家乡，有些少数民族也会把死去的人葬在悬崖上，以求死者能飞升天堂，没想到你们这里也有这样的习俗。”
“不，这并不是我们的习俗，只是天策寺的惯例。当初天策寺选择建在这座山头，就是因为这个天坑，所有天策寺的住持仙逝后都会用这种方式葬在天坑的悬崖上。在凡间伺候了一辈子神的替身，死后自然希望到神的身边伺候真身，僧侣们认为这个鬼斧神工的天坑是神的杰作，葬在神的杰作里就能去到天堂。”
原来只是天策寺的惯例，秋水倒可能忘了记载，张翼不想再纠结这个问题了，探头看了看下面的石棺，惊叹道：“他们到底是怎样把石棺吊上去的？”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据说吊装悬棺的办法是天策寺的第三位住持想到的，他是第一位当上国师的住持，因此可以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来完成自己的想法。他不但让崖葬成了惯例，也让国师兼任天策寺住持成了惯例，而吊装办法就在住持之间口口相传。即便后来朝代更迭，天策寺的住持因为巽城失去国都之位而失去了国师之位，但巽城官府依然会提供人力物力帮助天策寺完成崖葬，只不过这么神圣的事是不允许参观的。对了，天策寺最后一位国师住持是萨缪尔，你对他应该了解的比较多吧？”
“你是说萨缪尔也当过天策寺的住持？”
“是的，在笛恩大帝退守柘溪的时候，萨缪尔国师兼任了住持，也葬在这里。”
“等等，你说悬崖下面有萨缪尔国师的石棺？我记得萨缪尔国师和莲华公主一起去了圣山，总督也说过，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是的，不过萨缪尔毕竟当过天策寺的住持，接替他位置的住持便把他的衣物用品收集起来放入石棺举行了崖葬。”
“原来是衣冠冢。”
知道石棺里躺的都是得道高僧，恐惧的气氛顿时消散，随之消散的还有游览的兴趣。小梅打了个喷嚏：“好冷啊，我们回去吧。”提议大家得到响应，于是舒秦开道，王蒙山殿后，一行人返回贵宾室。
又喝了几壶茶，献礼队伍终于在寺前广场集合完毕，再晚点张翼他们都要睡着了。住持带着一众僧侣对着七天神的塑像一番歌功颂德之后，献礼开始。和车队顺序正好相反，献礼是从小到大，最好的放在最后压轴。献礼也不只是把礼物放在神像前那么简单，除了简单的仪式外还得为神表演，献给神的节目自然是最拿手最精彩的。狂欢节由此进入高潮阶段，人们的高呼一浪高过一浪。
对张翼他们来说，真正的高潮是罗琳的登场，或者说，是惊喜，因为罗琳只说她会代表父亲参加献礼，没说会进行表演。当她走上已变成舞台的神殿台阶，山顶响起了雷鸣般地欢呼声。虽然没有聚光灯，但火把和人们的热情把罗琳烘托得宛如圣女降临。舒秦满怀期待地看着罗琳，那痴痴的表情让张翼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梅酸酸地道：“都说长得太漂亮的女人声音不会太好听，又漂亮声音又好听的女人唱歌一定会跑调。”张翼正想打击她，罗琳开口了，她用天籁般的歌声狠狠给小梅上了一课，这种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理论是不成立的，又漂亮声音又好听唱歌还不跑调的人不是没有，只是你没见过。
在罗琳开嗓的刹那，人群瞬间鸦雀无声，她的歌声空灵又高亢，仿佛要穿透群星闪耀的天际直达神的耳边。张翼瞬间想到了莎拉布莱曼和那首经典的《斯卡布罗集市》，眼睛不知不觉噙满了泪水。唱到高潮部分，人群跟着合唱起来，震撼的歌声让火把也跟着节奏在颤抖。舒秦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唱起来，尽管完全不知道唱的什么也跟不上节奏，谁在乎呢，此情此景若不融入其中才是最大的遗憾。
一曲唱完，所有人都意犹未尽，一边使劲鼓掌一边高呼再来一首。虽然献礼仪式没有那么严格，但流程是定好的，罗琳行礼致谢后便走下台阶，直到消失在人们视线中，欢呼声依然不肯停歇。
小梅终于服气了：“想不到古代也有这么好听的歌，张翼，这歌叫什么名字？”
“没猜错的话应该是爱神颂，巽城献礼的必备曲目，据说是爱神自己写的。相传爱神游历人间，和一个凡人相爱，在分别的时候他唱了这首歌，并告诉那个人，只要唱起这首歌，他就会出现。爱神不知道唱这首歌的时候被外人听到了，然后广为流传，只不过传着传着就变了味，歌词也从对爱人的爱慕思念变成了单纯对爱神的歌颂。”
“那爱神和那个凡人呢？”
“不知道，这种故事还能有什么结局呢？神长生不死，凡人却只有那么些年的寿命，最后自然不了了之。”
“就这么简单？”
“不然呢？”
“我不信，牛郎织女还有个七夕节呢。”
张翼没空理她，因为罗琳回来了。他们再次鼓掌相迎，舒秦更是激动地连声夸赞，也因为太激动而语无伦次，引得大家一阵哄笑。天亮还早，狂欢也还在继续，但对他们来说，欣赏完罗琳的表演也就意味着元始节圆满落幕。
山路拥堵，即便有士兵开路，他们也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到总督府。路过山底的时候他们还有些留恋，人们燃着篝火，烤着食物，年轻的男女手挽手载歌载舞，比山顶更像狂欢节。也是，无拘无束更容易释放本性，没有山顶那么多束缚，人们自然热情奔放。舒秦似乎还沉浸在罗琳惊艳的歌声中睡意全无，主动替下刘壮和勒沃守夜。其他人则迫不及待的回到房间，玩了一天，开心归开心，累也是真的累。
山顶传来悠扬的钟声，一连响了四十九下，表示献礼仪式结束，新年到了！民众又开始齐声高歌，狂欢再上高潮。
可惜这里有火，却没有烟花，不然气氛更好。张翼叹了口气，合上门，将狂欢的声浪挡在门外，但狂欢的画面已经深深印进了他的脑海。他一直以为这是个沉闷的时代，生活在这时代的百姓也是不幸的，被剥削被奴役，没地位没人权，吃顿好的都难更别说娱乐活动了。今天才发现前面都是对的，娱乐还是有的，那种不顾一切的气势一点不输现代人。也许，正是因为被生活的苦难压抑得太久，狂欢才这么尽情彻底。对比之下，他想起了皇陵惨案那些无辜惨死的人，不免心生怜悯隐隐作痛。这才过去多久，显然除了他们的亲人，已没有人在乎他们还没有安息的灵魂。其实人都是如此，没有人真的在乎那些和自己没有半点联系的陌生人，他也一样，都只会一时伤感，转身就会忘记。耳边突然响起了鱼人凄美的歌声，只有背井离乡失去自由的鱼人才能明白这种痛苦，也只有鱼人的歌声才能抚慰那些哀怨的灵魂。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机会亲耳听到，想着想着竟睡着了，梦总能完成人实现不了的心愿，哪怕只是一场空欢喜。
这一觉睡的很沉，醒来之后居然感觉还没有睡够。“您醒了，我这就去给您打水。”一个温柔的女声吓得张翼嗖地坐了起来，人也彻底醒了。说话的是个侍女，不是之前负责这个院子的：“你怎么进来的？”
“我一推门就开了，以为您已经起床，对不起，下次我一定先敲门。”
张翼才想起昨天没把门闩拉上，也发现这个侍女有点眼熟：“没关系。你是昨天山上那位吗？”
侍女弯腰行礼：“是的先生，我叫荷杜鹃，以后专门负责您的生活起居。”
对她的名字，张翼着实想了一会，《埃蓝物语》记载，荷杜鹃是一种生活在水边的鸟，酷似杜鹃，因喜在荷叶上歇息而得名。穷苦人家的孩子用代号、动物和植物命名是很正常的，还好她叫的不是阿猫阿狗，荷花和杜鹃总是漂亮的，和她很相配。想到她是专门服侍自己的，张翼感觉有点受不起：“是罗琳小姐派你来的吗？”
荷杜鹃再次行礼：“是的，小姐早上召见我，知道我读过一些书，便让我来服侍您。小姐说您很忙，也不习惯使唤人，如果您拒绝让我服侍，我可能就不能留在这里了。”
张翼确实不习惯被服侍，也确实想退掉她，没想到她先把后路给堵了：“那你留下吧，既然读过书，一会跟我去藏书楼。”
荷杜鹃万分感激地又行了个礼。
小梅还没玩够，一起床就想拉着张翼出去逛街，走到门口就看到一个女人在张翼身上摸来摸去，顿时暴跳如雷：“住手，光天化日的，你们干嘛呢？不要脸！”
荷杜鹃被吓了一跳，忙向小梅行礼，只是不明白小梅为什么发火。张翼没好气道：“你眼瞎啊，看不到她在帮我穿衣服。”
“你自己没手吗，穿衣服还要帮？”
张翼懒得解释，埃蓝的衣服绳子太多，没人帮忙确实得穿一会。
“还有，她是谁？怎么以前没见过？昨晚也睡在这里吗？”
“小梅你过分了啊，我是那种人吗？再说，才一晚你就不认识她了？可是你哭天喊地要救她回来的。”
小梅仔细一打量，傻眼了，确实是那个可怜兮兮的婢女，现在一收拾，居然比自己还漂亮。“那她怎么会在你房间里？”
“你自己问她吧。”
张翼说着跑出房间，溜进了老郭的房间。小梅还想发火，可看荷杜鹃不明所以的可怜样，咬牙收了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