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张翼唾沫飞溅,舒秦忍不住笑了:“我的导师告诉我,人们在面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时,会患上强迫症,强迫自己去相信它的真实性,强迫自己欺骗自己。”
张翼还是不急不恼:“好吧,历史可以编造,世界也可以编造,但语言和文字呢?一种全新的语言和文字,你闻所未闻从未在这个世界出现过的语言和文字,也能编造吗?”
“语言和文字本来就是人编的,《魔戒》的作者不就编写了精灵语吗?”
“那不一样,首先,托尔金本身就是一个语言学家,他掌握了很多门语言;其次,他所创造的语言都是来源于他所掌握的语言,是融汇贯通之后的创新,是有迹可循的;最后,他创造的语言是不完整的,不具备实用性。是的,语言和文字是人创造的,但不管是哪一个国家哪一个民族,语言都不是一个人甚至一代人创造的。它是一个众人参与,日积月累,约定俗成的过程。一人之力创造的语言,会存在局限性、适应性和流通性的问题。纳兰秋水并不是创造语言,知道我为什么把《埃蓝物语》的上卷叫做‘汉埃字典’?因为她是有系统有章法的把他们民族的文字记录下来,然后用‘利、金方案’进行注音,用汉语进行解释。虽然语法问题的解决还不是很全面,但对照‘汉埃字典’已经可以写作对话,这绝不是哪一个人可以做到的!”
“等等,那个利什么金什么方案是什么?”
张翼吞了吞口水,平复一下激动的心情:“你要知道,古代是没有拼音的,人们识字是用直音和反切的方法,非常不方便,所以古人读书才那么辛苦。‘利、金方案’,是明末清初时期出现的汉语拼音方案,是两个外国人,利玛窦和金尼阁发明的。”
“看不出来你懂的还挺多。”
“我特意去查的,一开始我比你更怀疑这部书的真实性,但恰恰是这里提供了一个证明这部书真实性的证据。”舒秦打起了精神,不知不觉审讯人已经完全被“嫌疑人”带了进去。张翼继续说:“明末清初时期有很多传教士到中国来,学习中文对他们来说也是个非常大的难题,所以他们才会想方设法的给汉字注音。纳兰性德初见纳兰秋水的时候还以为她是洋人,就让她到北京的天主教会和洋人一起学习。她不但学到了‘利、金方案’,还学了《圣经》和欧洲史诗。其实中国人自己也编了拼音,叫《新韵谱》,但直到1692年才出现,而这时候纳兰秋水可能已经死了。”
“既然你都知道,那造假的人自然也知道。”
“别急,还有一点,现在连清朝的纸都生产不出来,怎么造假?”
舒秦无话可说了,但仍想抗争:“现在都是你在空口白牙,我什么证据都没看到。”
张翼紧盯着舒秦,用能让他心里发毛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所以,你才要帮我把书夺回来!”话音刚落,讯问室的门开了,老陈出现在门口。
舒秦吓得赶紧把二郎腿放下来。老陈郁闷地看了眼张翼:“这小子又犯什么事了?”
“没有没有,他是过来拿身份证的。”
“那你跟他在这瞎磨叽什么?今天事多着呢,赶紧带他去办手续。”
“好的,我马上就办。”看着老陈转身离开,舒秦做出无可奈何地手势:“你也看到了,非吾不愿也,乃不能也。”
张翼还不死心:“上班没时间,下班总有时间吧?”
舒秦叹了口气:“这样吧,我手机号给你,你先去把那个人找到,然后和我联系。对了,你怎么找到那个人的?”
“我昨晚又去疤爷家了,然后给他摆事实讲道理。当他听到黄金神殿的时候那双老花眼立即放亮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有人会对富可敌国的宝藏不动心。当然,我没有跟他说平行空间的事,他们这种上年纪的人肯定不会接受的。”
“他就这样告诉你了?”
“当然是有条件的,他也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合着他也不知道啊?”
“他觉得买主不像是正经古玩界的人,挺神秘的。”
“不是,那他告诉你什么了?”
“手机号和车牌号啊。这疤爷也真够有心的,他从听到消息就觉得这部书不对劲,但就是琢磨不透,知道手机号码没有意义,就特意记下了车牌号码。是辆黑色大奔,京B21588,你赶紧帮我查查车主是谁。”
“行,我查好给你电话。我再重申一次,我现在帮你都是违规的,所以你千万别给我惹麻烦。记住,第一,不能不打招呼就跑到我这来;第二,不准莽撞行事,有什么情况先打电话给我;第三,第三,算了,你先走吧,等我电话。”
“放心吧,我不是三岁小孩。”张翼说完起身就走。
“等等,先把身份证拿了。”
从派出所出来,张翼顿时没了方向。于是戴上耳机,听着音乐,在大街上溜达起来。北京不同于一般商业化的国际大都市,走在大街小巷总能感受到一种古老的气息。这是千年积累下来的古韵,是路边的大商场、咖啡店和高耸入云的钢筋水泥磨灭不掉的。他喜欢寻找和呼吸这种古韵,所以他喜欢北京,喜欢一切古色古香的地方。随着申奥成功,古城又多了一道风景,到处都能看到“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的标语,还有各种支持奥运的动员口号,尽管奥运离现在还有几年的时间。不知走了几条街,看到一个胡同口有路边摊,他才想起没吃早餐。他叫了三根油条一碗豆浆,一边吃,一边捋捋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小摊的豆浆新鲜爽口,却改变不了张翼沉重的心情。舒秦说的没错,书是人家花钱买去的,就算找到那个神秘人又能怎样?能出得起五六万买一部书的人,显然不会在乎几千块钱。就算那个人愿意把书还给他,他也拿不出那么多钱,五六千都没有,更别说五六万了!抢是不可能的,偷东西他没那本事。关键他只有一个人,大发肯定会帮他,但大发能力有限,而且造成今天这种局面都是因为大发!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舒秦,经过昨天的相处,他已经依赖上了舒秦,不仅因为同龄,还因为舒秦也像他一样,对未知充满好奇,血气方刚,有冒险精神。更关键的是舒秦警察的身份,有这个身份的帮助,无论做什么,都会方便很多。所以一定要牢牢抓住舒秦,不仅现在需要,将来书找回来了更需要,他的全盘计划,他的梦想,少了舒秦,一切都将成泡影。矛盾来了,要想抓住舒秦,就得让他彻底相信《纳兰史诗》是真实的。舒秦已经明说了,一定要看到实物才相信,在没有看到实物之前,他是不会轻举妄动的。也就意味着,把书弄回来,他只能靠自己。
想着想着,油条已经凉了,他又要了碗豆浆,然后把油条泡进热腾腾的豆浆里,顿时香气扑鼻。要是以前,他肯定会把油条直接扔掉,但这些年辛酸的打工生活已经让他深深懂得节约和珍惜。喝完最后一口豆浆,看看手机,离开派出所已经一个多小时了,舒秦的办事效率也太低了吧。他可不想无所事事在这里耗上一天,尽管秋天的阳光照在身上很是惬意。他拨通了舒秦手机,响了几声也没人接,后来手机直接关机。大概在开会,或是在忙什么吧。离开路边摊,他又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走着走着,发现路边的景物熟悉起来,居然是回派出所的路。
到了派出所门口,张翼决定不再往前走,到附近的公交车站坐下休息。Mp3里播放着电视剧《烟花三月》的插曲,他最近特别迷恋这首曲子。尽管是深秋,他的心还是跟着哀婉的笛声飘到了繁花似锦的江南。碧波微漾的西湖边,雪一般飞扬的柳絮中,一个扎着马尾辫、穿着连衣裙的女孩娓娓走来。她伸手接住飘落在面前的柳絮,然后捧到嘴边轻轻吹向天空。看着重新飞扬的柳絮,她一尘不染的脸庞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那是他此生最向往的笑容。阿香,你现在还好吗?快要毕业了,一定很忙吧?那个人,对你好吗?
在思念和胡乱的猜测中,时间一点点走到了中午。舒秦的电话终于来了。张翼本想抱怨两句,还是忍住了:“查到了吗?”
“你现在在哪?我来找你。”
“我就在你们所门口啊。”
“在哪,我怎么没看见你?”
张翼抬头望去,舒秦正在派出所门口东张西望,于是摘下耳塞飞奔过去。
看到心急火燎的张翼,舒秦白了他一眼:“别告诉我你一直等在这里啊。”
“差不多,谁让你电话不接的。”
“不是告诉过你,等电话,等电话,丫听不懂普通话啊!”
“好了,好了,我错了,告诉我结果吧。”
舒秦犹豫了一下:“事情有点复杂啊。”
“查个车牌有什么复杂的?难道车主是什么高官?”
“那倒不是。我交警队没熟人,我是托刑警队一个师哥查的。谁知刚报完车牌号,师哥马上反问我为什么查这个人。我们警察都是很敏感的,这个车牌肯定不寻常。我只能瞎编了个借口,然后问他,这人是不是犯了什么事。他说现在只是嫌疑阶段,不方便告诉我。”
“那你师哥什么都没告诉你?”
“说了,那车牌登记在一家贸易公司下面,公司在德胜门大街。我师哥特意嘱咐我,千万不能打草惊蛇,所以我得盯着你。”
“盯着我干嘛,我又不是警察。”
“你虽然不是警察,但我保不齐你会像上次强闯中科院一样冲到人家里去。”
“你怎么老是揪着我的小辫子不放?”
“行了,我现在有两个小时时间,先陪你去看看情况。”
“那感情好。警车呢?”
“靠,你小子是坐警车坐上瘾了啊?”
“那是,多威风啊。”
“滚蛋,昨天私开警车的处分还没下来呢,要是因为你断送了我的警察生涯,我一定先掐死你。”
“我只是开个玩笑,看把你急的。你有月票没,我们可以坐公交车去。”
“公交车不行,太慢了,我时间来不及,打的吧。”
“打的?”张翼的脸一下子就红了,“那得多贵啊,我身上连一百块钱都没有。”
“那么贵的书你都买,怎么打个的都舍不得,抠门!”
“那不一样,再说买书我已经破产了。”
“算了算了,我就自认倒霉好人做到底,我出钱行了吧。”
“行!”
“哼,您还真不客气。”舒秦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为了方便,他出来的时候特意换上了便装。
从三里河到德胜门可有段距离,好在这个点交通状况很好,车一路顺畅。从上车开始,舒秦就对张翼进行思想教育,叮嘱他不要轻举妄动,一切行动听指挥。张翼很不耐烦,却不得不认真聆听,频频保证。舒秦的谨慎让张翼对神秘买主更加好奇,也更加担心,被警方盯上的人,毫无疑问是危险人物。
德胜门大街1080号是一栋三层的办公楼,楼顶的招牌写着:京韵文化贸易有限公司。张翼打量了一下,有点疑惑:“是这里吗?”舒秦又对了一下手机里的信息:“没错,地址、公司名字都对。”“那我们进去吧。”张翼说着就要往里走,有舒秦在身边,他觉得没什么好怕的。
“等等,我们只能以顾客的身份进去,所以必须统一口径。”
“行,你说怎么统一。”
“我是老板,你是我跟班。”
“这还用说吗,你看你高大威猛英俊潇洒,一身真货。再看我,一身假货,别人都不用想就知道了。”
“还有一点,你不许多话,看我的眼色行事。昨天在商场门口说得好好的,结果你一进去就改口,搞得我措手不及,今天可不能这样,我不说话,你就闭嘴。”
“知道了,昨天也是没办法,还真记仇。”
张翼顿时进入跟班的角色,小心翼翼跟在舒秦身后走进了京韵大门。一楼是产品展示和客户咨询接待。两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坐在服务台后面磕瓜子摆龙门阵,看到有人进来一点反应也没有。走到产品展示区,张翼还以为走进了古玩店,不过墙上的告示写的很清楚:本公司经营产品均为代表老北京文化的仿古艺术品,并非古董!产品的种类还挺多,有假象牙雕件、玉雕、宫灯、文房四宝、八宝印泥、木刻水印花,甚至还有对联和线装古书。东西都还挺精致的,拿出去骗骗老外或是不懂的游客,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不过,好多东西都落满了灰尘,看来这里的客人不多。
张翼故意提高音量:“老板,我们来了半天也没人招呼,这么没眼力见,看来是不想做生意,我们还是走吧。”说话的时候他特意盯着两个小姑娘,谁知她们没听见似的,依旧自顾自闲聊。确实,就算舒秦穿的很体面,但气质上和老板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舒秦也不管,径直走到前台,单刀直入:“你们老板在吗?”
头发披散的小姑娘不屑地抬起头:“老板很忙,要买什么和我说。”
“和你说?你能给我多大的折扣?”
“那就看您能下多大的单子了。顺便和您说一句,我们公司主要都是出口业务,低于五十万的单子,折扣您就甭想了。”
张翼差点昏过去,连个坐门口看店的小员工口气都这么大,老板就可想而知了。
舒秦也来气了:“一百万呢?”
“哟,口气不小,您倒是拿一百万出来我看看啊?”
“不是,我说你们开门做生意的,态度怎么这么横啊,一百万你随身带着啊?”
“我怎么横了?我就算态度再不好,也比你们充大款强!还谈生意,连辆车都没有!”
碰到这么个伶牙俐齿的主,舒秦愣住了。好男不跟女斗,何况他是个警察,冲锋陷阵没问题,吵架斗嘴,真不行!
张翼看不过眼了,想替舒秦出气,可是嘴上功夫,谁玩得过北京人啊?他真恨自己没学到汪涵的本事,不然还能策一策。难道就要栽在这个丫头片子手上?是忍,孰不可忍,他语气强硬地说:“你现在就给你老板打电话,说我们有事找他!”
那小姑娘的火气也上来了:“哟,瞧您这意思是和我老板很熟咯,那您自个打啊!”
张翼反而不急了,笑道:“相信我,你要是打这个电话,你老板肯定会马上见我们,一高兴说不定还会给你涨工资。你要是不打,也没关系,你就把今天这事说一说,我敢肯定,你老板不但会骂你一顿,还会毫不犹豫把你炒掉!”
小姑娘噌地站了起来,圆目怒睁:“吓唬谁呢?我告你,今儿这电话老娘就不打!”旁边扎俩麻花辫的小姑娘起哄道:“你们还是该干嘛干嘛去吧,吓唬人也不看对象,小梅姐是我们老板的小姨子,公司的财务,我们老板炒谁也不会炒她啊!”
舒秦顿时释然了:“我说呢,难怪这么横。张翼,我们走吧,等他们老板在的时候我们再来。”
张翼不肯:“别价啊,我们走什么?现在是他们老板有求于我们,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好了。”
小梅白了他一眼:“真是有什么样的老板就有什么样的员工,吹牛也不打打草稿。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姐夫什么身家,能求得着你们?”
“你说的太对了,有什么样的老板就有什么样的员工,你这么嚣张跋扈就不怕把你老板的形象给毁了?”
“我嚣张跋扈?那也比你们打肿脸充胖子强!”
舒秦看不下去了:“算了张翼,你跟她们吵个什么劲啊,我们走吧。”
“就是,你们老板都不吭声,你个狗腿子吠个什么劲!”
张翼气得满脸通红,本想骂几句脏话,但对一个女人又实在骂不出口。舒秦眼瞅着要失控,忙把他拖出了京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