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多来,张玉芬仿佛从世界里消失了,家门紧闭,单位不见人影。偶尔只看见她十四岁的儿子和一帮小混混四处游玩,据说男孩现在被寄养在亲戚家。只是天天不见张玉芬的踪影。
街坊邻里只认为张玉芬肯定又犯病了,单位同事都说她请假到省里住院去了。
又到了寒冬腊月天,小镇被冰雪封冻快一月了。这种鬼天气很少有人出门,各家守着火炉旁各过各的日子。
黑天半夜,小镇郊区偏远处,一间低矮草屋里亮起一根微弱蜡烛光。随后从草屋里走出一位中年妇女,腰挺着大肚,双手端着尿盆走进茅厕。倒完屎尿后,妇女返回草屋,烧菜做饭忙碌起来,声音很轻很轻,只听见屋外雨雪刷刷落地声。嘴里嚼菜都非常小心谨慎,吃完收拾好很快熄灯睡觉去了,前后活动时间不到1小时,每天晚上如此。
草屋是张玉芬死去的爹娘留下来的,张玉芬在草屋窝藏了半年多,像逃亡的罪犯,每天足不出户,整日提心吊胆。她清楚自己犯了罪见不得人,她是偷生的罪人。凡是知情不报的会被牵连,于是她选择独自隐居草屋,关键为躲开家里那个狠心丈夫,绝不能再让这个孩子死在他手上。张玉芬打定主意,孩子生出来就准备离婚。
白天,低矮草屋里一片漆黑,隐约光影中能照见斑驳的泥巴墙,墙土东一处西一处的掉落。屋角处堆起高高的枯草堆,无人晓得这草堆后面还有两个木条柜子,柜子后面有一张木床,张玉芬每天躲在床上,从屋外往里看,完全看不出屋里有人。自从张玉芬爹娘死后,这里再没住过人,张玉芬住这半年里,除了大哥隔三岔五送来吃的。白天草屋的门从未打开过。
这天,木板门吱呀一声响,门被推开了。
听到有人进来,张玉芬未敢作声,手脚紧缩在被褥里,张玉芬紧靠墙角屏住呼吸。只要不出声,她相信不会被人发现。
“幺妹,是我。”男人的声音很小。
“是大哥”,听到大哥张玉玦的声音,张玉芬放下警惕,披上大衣下了床,连忙去把大哥身后的门关上。
张玉玦带来好些大白菜和大米,一筐土豆,一小碗猪油,还有花生果。
“上次带的还没吃完”。张玉芬接过大哥手里的东西。
“马上要过年,亲戚拜年的多,下次我可能会晚哈来看你,之次来你嫂嫂不晓得。”张玉玦放下东西,搬来小凳子,坐在墙角小火炉边烤火。
“谢谢哥”。这样的谢言张玉芬说过无数回了,大哥的恩德怎一个谢字能回报的。
张玉玦应声道:“客气哪样,自家人”,大哥
“娃要生了吧?”张玉玦问。
“大概春节左右。”张玉芬答。
张玉诀好像有些犹豫,他在想去哪找可靠的产婆呢?此事太危险,话到嘴边最后没说出来。
张玉芬看出了大哥的心思,安慰大哥道:“大哥不用为我操心,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自己懂点医学知识,你给我带来的医书快看完了,一切需要的我都准备好了。
张玉玦知道自家幺妹的性子,要强,不愿求人,只恨自己无能,他更怕被牵连,搞不好要丢掉工作,一家七八口人的嘴都靠他来养活,家里女人并不愿意他趟这浑水。但亲兄妹血浓于水,张玉玦不可能见死不救。可他能做仅仅是眼前这点,张玉玦有些愧疚:“我跟你嫂嫂商量过,打算接你回我家生,但你嫂子说,这种事不吉利,会给全家带来霉运。更怕被人发现告到政府,到时候你我两家都要被罚款,工作再被吊销了,我们贫苦人家怎么活哟”其实嘴上不说,张玉玦心里真信了的。与其说信了媳妇的灾祸预言,不如说是相信可能会失去工作。
等到天黑,张玉玦挑了几担水,装满了大水缸。
临走时,张玉玦叮嘱:“等到快生了,你在门口立一根竹竿,我每天上班经过,看到后就会来找你。”再想说些什么,张玉玦一时没了主意,开不了口,气氛有些尴尬。
张玉芬知道大哥在考虑临产的事,大哥没有胆量下决心,肯定帮不上忙的,她自己早已打定主意。张玉芬倚坐在床尾,催促大哥道:“谢谢哥帮忙挑这么多水,够我吃到过年了,快嘚回去,晚点恐怕大嫂不高兴了”。
希望的曙光正在一天天临近,除夕之夜,各家灯火通明,各家忙着准备年夜饭。
鞭炮声劈里啪啦奏响全城,热闹是他们的,黑暗草屋里,只有孤独的张玉芬。借着微弱灯光,张玉芬一页一页的翻看书籍。任风雪吹打小窗,炮声雷动,也吵不醒沉迷中的女人,看不出一点忧伤,反而多了些祥和。草屋四面漏风,只有张玉芬内心某个角落还有一处暖意。
温暖水泥平房里,大哥张玉玦一家老小集齐餐桌上,七荤八素摆满桌。两口子给过世老人点完香烛,一家准备开饭。
夜晚8点,张玉芬羊水破了。一开始不知所措,第一想到赶紧去找大哥,可现在,大哥一家肯定在吃年夜饭了,他如何能看见门前立起的竹竿。
张玉芬忍着阵痛,收拾好娃娃衣服,破布和剪刀。“不行,太痛,起不来”,剧烈的痛阵阵袭来,最后像要把张玉芬全身骨肉撕开。
想要大便,不能拉床上啊,张玉芬一只手往床底准备拿尿盆。
“妈呀,要拉出来了。”强忍一阵痛,还是没拉出来。
时间过去许久,蜡烛燃尽,草屋一片漆黑,屋外万家灯火通亮,有些人家还在火炉旁守夜看春晚,多数人家已经闭门熟睡。
床上,张玉芬嘴里塞进毛巾,试图压低痛苦声,怕被别人听见。几个小时过去,不管张玉芬如何用力使劲,孩子还是生不出来,血水从张玉芬的腿间流出,床垫湿透了。可能是难产了,张玉芬心想。
阵痛间隙,张玉芬拿起剪刀在裤衩上剪开一个洞,然后慢慢穿上裤子,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挪下床,披上棉袄,抱起收拾好的包裹,走出草屋。穿过一片竹林就是大哥家。凭着仅剩那点意志力艰难前行。走走停停,肚子越来越痛,手里的竹竿快撑不起她了。大冷天,张玉芬一身冷汗,腿间流出血水落入雪地,慢慢结了冰。
茂密竹林下,阴森森一片,一段不到两里的林间小路,伴随张玉芬身体前行,走出一段长长的血路。
“啊呀”张玉芬防不住双脚踩滑,一屁股跌坐在雪地里。
“哇哇哇”腿下传来新生儿的哭叫声,声音似远似近。经这一阵摔倒,却把婴儿抖落出来。厚厚的白雪像棉花一样包裹住婴儿,
张玉芬不顾下身疼痛,连忙抱起小婴儿放入地上铺开的小棉被,侧身拿出剪刀,剪断婴儿脐带,使劲全身仅有的力气把肚子里的胎盘一股脑生出来。张玉芬顿觉如释重负,人生又有了希望。
“我苦命的小云,多像你死去的姐姐”,看着怀里的婴儿,张玉芬心痛万千,是那个死去的婴儿再投胎到她脚下,可能她们情缘未尽,只是前世的苦难今生能了吗?
没错,“我”就是那死去的婴儿,1988年除夕夜,这永劫的轮回使我诞生,我前世的尸骨被狼狗叼去,我的灵魂就在这新生的躯体里,这新生的躯体就是“我”。我还有了名字——张小云。每个人都有名字,这不稀奇,而对于我,这个名字是我能存活世上的唯一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