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在树林的边缘点燃了一丛篝火,几位身穿道袍的术士被人们邀请来这里作法。
他们手里拿着细长的桃木剑起舞,一边抛洒黄色的纸符,一边念念有词地念颂降妖伏魔的经文。
铜黄色的铃铛被术士们摇得铃铃作响,一位眼盲的老术士盘坐在火堆之前,默默地面对着那一片随着天色慢慢暗下去的森林。
当残阳褪尽,圆月上空之后,晚风无声无息地刮了起来,吹拂过荒野里的杂草,吹拂过火苗,老术士忽然站了起来,手中拄着一杆老旧的禅杖。
“何方妖孽,报上名来。”老术士对着黑色的森林说。
周围的旁观的镇民们纷纷为之一震,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铃声还是在响,被点燃的黄纸飞散在空中,犹如暗红色火星,随风而逝。
年轻的术士们继续之前的舞步,仿佛忘却了万物,对什么都不为所动。
不知为何,那一丛没有添过干柴的篝火似乎变得越来越烈了,就像是感受到了妖鬼的气息,宛若炸毛般如临大敌。
悠游的笛声在风中响起,人们听见这阵熟悉的歌谣,不约而同地落下眼帘,沉重的睡意在一瞬间来袭,他们招架不住,便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倒地。
术士们手里的铜铃顿时剧烈摇晃起来,铃声大作,但也没能唤醒这些睡倒在荒野里的人们,等到最后一位旁观的镇民倒下之后,有人踩过黑色的树荫,打起一把黑色的伞,出现在月夜照耀的荒野之上。
“何为妖,何为孽,”黑伞在旋动着,伞面下挂坠的银色链条如雨丝般飘舞,“终不过尔等人类口说的狂妄之词,”伞下的人说,“尔等世代砍伐森林,侵占吾族领地,屠戮吾之族人,又该何以定罪?”
“此乃进化之道,自然之理,宛若纵穿时间之箭矢,”老术士说,“无人可以逃避,亦无人可以违背。”
“弱肉强食,胜者生,败者亡,”伞底下的人说,“其所谓大道真理,终不过是血腥教条,如你所见,为了族之大义,你我皆不过是教条的执行者。”
“可否一战。”老术士说。
“可,”伞底下的人轻轻地笑了笑,“有何不可?”
火光更烈,银色的月光高挂夜空,年轻的术士们收起了手中的木剑。
冷漠的杀意在无声之中酝酿,就在那黑色的闪影掠起的一瞬之间,他们几乎同时摸出了一张张涂有金色字迹的纸符,将那张浅薄的纸张放置在身前。
他们不约而同地咬破手指,将溢流出伤口的鲜血横抹在字符的背面。
无比璀璨的金色强光爆发在悬浮的纸符表面,随之而来的恢弘巨大的梵音,一堵虚无的金色墙体骤然间矗立老术士与黑伞之间,就像一面坚不可摧的绝壁。
下一刻,银色的链条在风中飘散,犹如飘絮般折向四周,遁入虚无。
老术士依旧平稳地拿着那一杆禅杖,面无表情地立在错乱锁链扑涌而来的当头。
金色的光墙毫无阻障就被洞穿了,一条条银链刺破一张张字符,年轻的术士们当即脸色大变,喉间忍不住闷了一口腥血。
老术士仍旧面不改色,他缓缓地举起禅杖,微微地一顿地。
尘埃渐起,天地随之陡然一静。
一个空无的气泡在虚无中产生,以老人的身位为中心,急速地向外扩散,仿佛一层透明的保护膜,瞬间挡下那些刺破字符后,准要刺向年轻术士们的银链。
银链弹射回去,那把旋转的黑伞退到了远处,年轻的术士们大口地急喘着气,惊魂未定地看着那一把瞬间攻破他们防御的黑伞,心中难免有些许悚然。
“不必畏惧,”老术士说,“修行一途,指的便是攻克自我的心魔,领悟‘空’之真意,倘若无法跳脱七情六欲的束缚,纵使空有一身本领,也不过是虚妄的大梦一场。”
“把心放空,哪怕是直面死亡的绝境,”老术士又说,“平心静气,定下心来思考,此刻,有什么事,才是你们最应该做的?”
“救人。”有一位年纪较大的术士说,“快把那些睡倒的人带走。”
“可是...”一位年纪较小的术士不太放心地看着那位同门,“他们的人数如此之多,难道要我们把师傅一个人留在这里么?”
“我们留在这里也只是师傅的累赘,当务之急当然是救下这些人,”那位较为年长的术士语气急促地说,“这才是我们现在最应该做的事!”
“可是...”
年龄较小的术士不太放心地回头张望了老术士一眼,似乎踌躇着还想说什么,但那位较为年长的术士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硬扯着他往躺在地上的人堆那里赶。
“没什么可是的了,我们能做到就只有这些,”那位年长的术士说,“要怪就只能怪自己平时不长进,不好好修炼,因为实力太弱,所以才没能帮上师傅什么忙。”
“刚才那一下,你还不懂么,十二道金光咒瞬间就被攻破了,”他沉声说,“我们根本不是那家伙的对手,如果不是师傅护着我们,现在我们都已经死了。”
都已经死了...
年少的术士一边想,一边跟在年长的术士后面,心不在焉地扛起两个年纪不大的青年人,又回头张望了一下。
老术士仍旧与那把黑伞隔空对峙着,呜咽的冷风在月色下拂过,他们之间谁也没有再次动手,就像两尊古老的石像,矗立在丛林与荒野的边缘。
平乏的目光相撞在遥远的时空之中,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产生了幻觉,忘记了老术士其实是一个瞎子。
在他的臆想里,这位老人的双眼是如此的炯炯有神,眼瞳中隐含的深邃目光,仿佛望穿了时空的长河。
“还在那里愣着发呆干什么,别看了,赶紧走,师傅再给我们时间撤退!”
年长的术士又在他的身边催促。
真烦...这个多嘴的家伙真烦,老是喊着撤退撤退的。
他根本就是因为心里面害怕,所以才想打着救人的口号,不停地催促着要逃跑。
如果就连妖怪都害怕,当初为什么要跟随师傅,口口声声说什么要当降妖伏魔的术士呢,可现在呢,现在妖怪就出现在你的眼前了喂,为什么还要逃跑呢?
你不是想要杀掉那些祸害人类的妖怪么,可为什么,仅仅是因为打不过妖怪,你就要想着逃跑么?
见鬼,脚好像不受控制地跟着那些懦弱的家伙们逃跑,分明想要留下来,可却越走越远,心里始终有一个声音在那里大喊着救人要紧,救人要紧...
他彷徨地回过头,漆黑无光的伞面下,忽然闪出一把长刀,在银色的月光中闪烁,横划过老术士的身体。
就如裁开一张老旧的羊皮纸。
月色下,苍老的血液在风中飞洒,他惊恐地瞪大眼,眼底的颜色如同深夜。
但血液飞溅的画面不过是一瞬之间的事情,暴乱的意象很快又恢复平静。
老人与黑伞依旧沉静地屹立在风中,无声地对峙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