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跟大海所说的一样,路越走越陡,越是往高处走,山上的林木便越发的稀少,皑皑的冰渣遍布各处,狂风四面,刮脸如刀。
细软的雪花在风中飞散,隐隐之中,似乎存在着某一条区别生命与死亡的界限,一旦跨过了那条线,便等同于来到了生命的禁区。
放眼望去,天地一片苍茫,似乎是被周围的寂寥所感染了,小白停止了喋喋不休,也开始紧张起来了,屏息四顾,生怕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下意识的,他缩进在雪的怀里,声音略略发怵地说,“大海哥,要不回去吧,这里啥都没有,看着好渗人啊。”
“马上就要到了,再坚持一会就好了。”大海转过头,顶着漫天呼啸的北风说。
他们已经深入这片无人禁区很久了,在黑色的山石和白色的冰雪之间穿行,抬头望去,大山的顶端似乎已然触手可及。
眼下还差几步路就要登顶,他是绝不会想要放弃的,虽然他也说不清楚他坚持下去的意义在哪。
他似乎总是在做没有意义的事,就是那种分明没什么必要,又没什么价值的事,不切实际,看起来,甚至还有点儿幼稚,有点儿天真妄想的事。
或许,乖乖地留在镇子里,不要想着攀爬什么高山,也不要想着成为什么神术师,不要总想着这一类漫无边际的屁事。
等到长大一点就去跟随老白学医,成为镇子里的下一任医生,然后结婚生子,等到自己的孩子长大以后,再把老白教会自己的技艺,原本照搬地传承下去,一代接着一代,就像他和老白那样,就像这个镇子上的所有人那样,一代接一代地重复,一代接着一代地流传下去,才是真真正正的正事儿,才是最切合实际的事。
要不就回头吧,趁着天色尚早,脚下的路也还在,现在回家还来得及,要不就这样回头吧?
他眯起眼睛看着风雪飘摇的天空,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
但还是很不甘心呐,分明自己能够做到,就硬是因为恐惧、因为懦弱,这样就停滞不前了,就像个败北的失意者那样。
感觉像是被什么禁锢住了一样,做什么都放不开手脚,干什么都要思前顾后,这种感觉真的让人很苦恼,很压抑。
就像坐在诊所里的医生,诊所离不开医生,医生也离不开诊所,他们都被对方束缚住了。
因为一旦失去了医生,诊所也就变成了一间空荡荡的房子,除了装些人和货物,再无他用。
而医生离开了诊所,听上去就会有一种靠不住的感觉,哪怕医术再怎么高超,也会容易令人误以为是某些治死人不偿命的江湖郎中。
这个世界似乎就是这样的,如果你想要在哪里扎住跟脚,那你就要背负上相应的责任,而如果你只是断线一样的风筝,浮萍一样的浪人,那你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因为你本来就一无所有,所以你也不用在害怕失去什么,也无需再背负什么,你的人生就像一阵风那样,轻轻地一吹而过,然后就可以消失了。
小白默不作声,担忧地看着那个倔强的背影,知道说什么也没用,那家伙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混蛋,说过的话,说什么也要拼尽力气地去实现。
其实家里最大的饭桶是这个家伙,总做没啥用的事情,浪费一堆的力气,总是把自己弄得很累很累,导致总是要吃掉很多很多的白饭。
但好在医生家的财力扎实,硬是将这两个喜欢吃白饭,喜欢浪费力气的破孩子一直养到了现在。
迅捷地蹬上最后尾的几块山石,大海纵身一跃,跳上了大山之巅,视野随之快速地移开黑白斑驳的古老石头,渺茫的雪原犹如大幕一般,在他的眼前一展而开。
猛烈的狂风忽地向他吹来,他深吸了一口稀薄而又寒冷的空气,平静地眺望广无边际的天空,俯瞰山底之下的冰雪森林。
“你们看,我们到了!这就是...山的顶端!”他兴奋地对着后面的同伴们大喊,几乎就要手舞足蹈地跳起来了。
心里的那束热火仿佛又剧烈地燃烧起来,迎着恒古悠远的冷风燃烧,弥散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萦绕在他的胸膛里,顺着他的呼吸道上涌。
他很想要大声地喊出来,嘹亮地告诉整个世界,我来了,在这个世界,在这片天空下,我来了,一往无前地来了!
努力过、挣扎过,为之反抗过,哪怕最后仍旧失败了,哪怕一切都将没有任何意义,但也不能抹去我曾活过,我曾来过的证据!
老子来到过这里,曾几何时,有那么一分,有那么一秒,老子活得同样很潇洒!
没有来由的,他心里忽然想起了这句不知道在哪里听来的话。
“雪,快看,到处都是雪呢。”他对着那个慢步走来的女孩大声地说。
如果不是忌讳男女授受不亲,如果不是瞻前顾后,如果不是自卑,不是放不开,这一刻,他真的很想上前抱抱她,告诉她,这个世界不是什么都没可能的。
此情此景,要是放在言情小说里,无疑是最适合跟心仪女孩告白的时刻,在这里,痴情的男孩就应该接过女孩的手,娓娓动情地跟她说,看吧,这个世界多美好,为什么不能好好地活下去,就当作是为了我,为了我们之间的感情,我最亲爱的姑娘,可否请你继续努力地活下去?
看吧,我最最亲爱的姑娘,这个世界多奇妙,你只要还活着,就还有机会,还有扭转一切的机会,虽然你最后还是一定会死,但可能不一定会那么早死。
但他没有说,因为他觉得他的人生算不上是一本言情小说,他到底还是那个被禁锢在小镇里的怯弱男孩,因为顾忌而显得束手束脚,害怕这样抱她,害怕会令得她生气,又害怕自己说了一堆不该说的话,到头来,还是白给了...别人希望。
“雪,很漂亮,很漂亮的...雪。”他避开她的眼睛,又回头看了看漫天飘散的白雪,指着天空说,轻飘的声音就如雾一样朦胧。
“闭上眼睛,慢慢地感受,这就是神术,自然平衡的原理,”女孩放下小白,默默地看着天空,轻声说,“风的轨迹,雪的舞蹈,天空的脉搏,还有...大地的咆哮。”
风的轨迹,雪的舞蹈,天空的脉搏,大地的咆哮...
大海学着闭上眼睛,侧耳倾听风的声音,迷糊而又清晰的黑暗之中,他似乎看到了那个慢慢走来的女孩,仿佛目睹了那一个个微妙的音节缓缓地从女孩的口中吐出,涣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小白罕见地没有再作妖,自觉地走到一边去,静静地看着山下的森林和大地。
他抬头看向远在森林外围的镇子,从来没有这样觉得那个熟悉的地方竟然离自己那么遥远,远到好像以后都回不去了。
空濛的苍穹上似乎传来了一声古老的叹息,蓦然间,天地之间仿佛感受到了女孩的召唤,涌现出一种宏伟、自然的韵律。
像是花纹,又像是歌声,既是古老的,又是新生的,分明虚无缥缈的,但又无处不在,就像是仁慈的神灵,柔软地轻抚着人们的心灵。
大海整个人都沉浸在这神圣的乐章当中,视野随着狂流的冷风拓展,望眼欲穿,延绵向千里、万里之外。
然后,他看到了黄色的沙坡,看到了绿色的原野,看到了灰褐色的城市,看到了烟雾弥漫的村庄,看到了狼烟四起的战场,看到了钢铁构造的战车轰隆隆地驶过,隔着一层薄薄的皮甲,碾扎人的肉体,看到了一位披着红袍的神师施展术法,召唤了无数个从天而降的火球,砸烂了一台又一台的战车,又看到一把凌风飞行的利剑刺中了那个召唤火球的神术师,凌厉地割开了他的咽喉,飞溅出来的血液,流到满地都是。
血...他看到了血,很多很多的血,随着一个个倒塌的尸体,淌满了干枯的大地,如同肥料一样滋养着大地。
再然后,他就看到了海,蔚蓝的大海,沧海横流,波涛起伏,他试着再往前,却始终看不见彼岸。
意义...他没有来由地开始思考生命存在的意义,却始终找不到答案,就像他找不到大海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