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没关系,眼下也挺好,”大海嘻嘻地笑,“这里的面好吃,汤不错,饺子好吃,酒也很好喝,无论是在现实也好,在梦里也好,都没什么所谓。”
“如果什么都无所谓,不分幻想与现实,那你人生的意义又在哪里?”琳用注视问题儿童的眼光看着他。
“寻找啊,”大海沉默了片刻,轻声说,“其实我到这里来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找一人,寻找她留下来的痕迹,看看到底是要多少的绝望才会令她那样疲惫,说自己的人生已是一片荒芜,可以的话,我还想给她立一座墓碑,告诉她,这个世界还是有人在挂念她的。”
“所以你才来找我?”琳进一步问他,“想借助我的权限替你调查?”
“是啊,但也不完全是,”大海叹了口气,“是真心想找个人聊天来着,不想抱有某些目的,但现实上又不得不抱有一些目的,虽然很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
“那个人对你很重要吧?哪怕已经去世了,你还是不远千里地跑来这里找她。”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大海喝了口温热的酒说,“有很多事情其实我自己也想不懂,因为太过麻烦了,后来渐渐就不再去想了,只凭直觉做事就好了。”
琳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帮你不是不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大海问。
琳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钢制的手铐,把这幅闪着银光的钢器放到桌面上,“把手伸出来,你一边,我一边,把它戴上,然后跟我回局里一趟。”
“一定要戴上这个铁疙瘩么,一定要去那间棺材一样的房子里才行么?”大海定定地看着她,愣了一下。
“是的,必须要这样,作为歉意,这顿饭可以由我来买单。”琳不动声色地说。
“那怎么好意思。”大海感慨说。
“没关系的。”她说。
...
亮白色的灯光落在路面,黑夜里的街道宽敞而幽深,积聚在深处的黑暗,弥留在每个转角处,倒映着墨色的水影。
半缺的弦月悬挂在空中,有人快步走过交错纵横的逼仄胡同,反射出月亮的水洼就像坠地的琉璃一般,被人砰地一脚踩碎。
月下的追逐,慌张的少年惊恐地睁大了眼,隐藏在黑暗里的砖墙仿佛密不透风的围城,屏蔽了所有的声音。
他一边狼狈地逃跑,一边不要命地拍打附近的门窗,但却没有一个人回应他的呼求,没有人愿意为他打开一扇门,也没有人愿意为他点亮一盏灯。
“混账!跑!有种你给老子继续跑!买完东西不想付钱,还特么跑路?逮住你以后,老子就打断你的腿!”有人奔走在黑暗尽头发狂地呐喊。
粗犷的声音紧逼其后,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咽喉。仿佛一旦停下来,那只手就会捏碎他的呼吸道。
局面似乎渐渐陷入绝地,透着一股末路般的悲凉,身后的三个流氓如同豺狼般地穷追不舍,他不敢有所懈怠,时不时地望向身后,时不时又摸索着腰间。
但那把别在裤带上的尖刀早已被他投掷出去了,此时此刻,他的手里除了一包致幻的粉末,别无所有,那场厮杀之后,他再没有别的武器可以让他应付这个局面。
但也没什么要紧的,如果实在跑不掉就算了,给打断腿就打断腿,只要这包粉末没给他们抢回去就好了,活着这种事情本来就没什么好的,还不如沉溺在幻觉里。
这东西对他来说就像是止疼药,只不过是为了缓和现实所带来的创伤而已。
而且,粉末是他从混混们那里抢过来的,本就不是什么见得光的东西,没什么冠冕堂皇的归属权可言。
在这一片正义之光照耀不到的暗影世界里,生存法则就是这样,谁抢到就是谁的,或者说,谁的拳头比较硬,那东西就是属于谁的,就像弱肉强食的原始森林,剔去那一大堆无关紧要的繁琐掩饰,剩下的...便是吃与被吃的关系。
要不就是饿死,要不就被有权有力的人吃掉,再也没有多余的选择...
他凶狠地撕开手里的包装,把散乱的粉末一股脑地吸进自己的鼻腔里。
一瞬之间,呛鼻的味道刺激着他的鼻腔,呼吸道上犹如腾起一股上窜燃烧的火焰,飞速地直冲脑髓。
热...热得要命的热...想毁掉什么...想烧掉什么...盛大的烈火覆盖广阔的荒原...
血红色的欲望在刹那间生长出无数根血红的肉芽,又在刹那间扎根,如狂蛇般游动、翻腾在他的脑海里,抹红了他的眼。
他狞笑着转过身,看着那三个从拐角处赶来的混混,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痉挛、抽搐,仿佛血管里流通的不止是血液,还有那本应疾闪在天际的奔雷。
前所未有的力量支配着他的身体,亢奋的意志充斥着无与伦比的强大,他粗喘地呼吸,灼热的空气从肺部喷吐而出,涣散的热量扭曲了附近潮湿的空间。
他一手抓住横空飞来的酒瓶,徒手捏爆,像一位暴虐的君主那样,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用俯视虫子般的眼神尽情地揣摩着月夜微光下的三人。
混混们愣住了,没想到这怂货忽然这么有种,顿下了脚步,露出残忍的笑。
但很快,他们就笑不起来了,因为逼近过来的热量在告诉着他们,此刻正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变化作用在少年的体内,令他迸发出常人不可抵抗的力量。
蓦然间,他们觉得那个软虫一样的少年已经死掉了,彻底地荡然无存,而此时此刻寄存在他身体里的是一只来自地狱的恶鬼。
那包粉末,与其说是一样药品,不如说是某把钥匙。
那个走投无路的少年拿起那把钥匙,打开了潜藏在体内的某扇禁忌之门,把关押在绝望边缘的恶鬼放了出来,登临这个世界。
下意识地,他们往后退了几步,一边紧张地吸气,一边又急促的呼气,溶解在血液里的酒精仿佛瞬间蒸干,随着滚淌的汗水打湿了衣衫。
意识迅速清醒,幽冷的寒气止不住地从背后升起,仿佛身临地狱门前的冻土,如坠冰窟,恐惧的神色在一瞬间填满了他们的面表,他们想着要逃跑,但已经为时已晚了。
...
吃饱饭的大海被琳拉回警局,就像饭后的散步一样,一边走着,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路上一闪一闪的街灯。
“‘雪’这个名字你有听过么?”
大海忽然问她。
“没有。”琳不假思索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