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要去哪,十分简单的一个问题,却无人能够回答。
渡过长江后,老刘头一直站在自己的小木船上,沉默地注视着这群奇怪的年轻人的离开,走入那片无边的旷野里。
天空中的晨雾此刻已经散去,铅灰色的沉云却不知何时堆满了头顶。
乌云尽头的大风迢迢地吹来,不远万里,犹如原野上奔跑的野马。
天高云低,老刘头打了个呵欠,看了一眼昏暗的天色,忽然觉得时间已经不早了,是时候打道回府,热一壶小酒,躺在被窝里,闷头大睡一觉。
江水拍击着沿岸,正当他泊好了这艘在风浪里飘摇的小船,有位不请自来的客人踏上他的船板,风轻云淡地端坐在余温尚存的位置上。
“客官,您看今儿的风也忒大了,再过不久,恐怕便要开始刮大风下大雨咧,赶上这会儿,实在不是过江的好时候,”老刘头说,“要不,还是请您明儿赶早吧,我这一身老骨头也累了,惦记着回家休息去咯。”
“老大爷,您要是觉得累,尽早归去也无妨,只是不知可否把这艘船借我一用,”客人微笑着回答他,“由江的这一边过到另一边,不过只需半炷香,转眼便可到达。”
“客官,瞧您这年纪,不大,口气倒也忒冲了点吧,”老刘头显然不信,“合着这水流还有风力,即便是正值壮年的大爷也要耗上不小的功夫才能走完一趟,以您这样的身板,您这种话,我是愣地不大会信的。”
“那大爷,您要是不信,”年轻的客人没有生气,实实地保持着微笑,“要不,我们来赌一把,您看如何,敢还不敢?”
“嘿,瞧您这话,我老刘头虽说一把年纪,身体早已没有之前那样硬朗,但好歹也曾是一个堂堂正正七尺大男儿,有什么可不敢,”老刘头一下乐了,“赌就赌!咱今个儿就偏不信这个邪,半炷香的时间,您要是办得到,甭说把这条船输给您,您要是乐意让我喊您一声哥,我也答应!”
“好,那大爷您的赌注就是这一艘船,”年轻的客人笑着取出配在腰间的一把剑,“小辈也不敢吝啬,您看这把剑,不知能否抵得过您这艘船。”
那是一把通体青白色的剑,剑身修长,约莫三尺,没有太多的装饰,流云般的花纹延绵在剑柄上,毫无缝隙地衔接到剑鞘。
沉稳的剑锋隐没在剑鞘当中,分明没有拔出丝毫寸芒,却又隐隐地透露出几分不怒自威的蕴意。
恍惚之间,有那么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弥散在老刘头的心间。
仿佛这一场欲来的风雨其实不是自然生成的的,不属于寻常的气候。
这场风雨是具有生命的,它尾随着这把剑而来,时刻在等待着剑的调遣,只要剑一出鞘,狂雷即刻在高空中爆闪,骤雨与疾风紧接着降至,灌满大地,蒙蔽天空,在一瞬之间,洗去天地上下所有的光与色。
老刘头沉默着不敢伸手去接这样出一把出尘的剑,仿佛眼前摆着的其实是一块洁白无瑕的璞玉。
他的双手沾满了积郁一生世的淤泥,生怕一旦触及,便会毁坏了它的纯洁。
就像是墨蘸上了纸,就再也无法洗去。
“这把剑的名字叫‘青云’,”年轻的客人慢慢地说,“是由惊蛰时节的雷云打造而成,造出这一把剑,需要的时间不过如梨花的花期一样短暂。”
“您接过去看一看,这把剑,能不能比得上这艘陪伴了您数十载岁月的舟船。”
老刘头心说,您这不是在扯犊子么,再怎么眼拙的人也知道这会是一把好剑,拿到合适的地方去卖,恐怕有价无市,抵得过不知道多少艘他这样的小船。
而且,您确定您不是存心在逗大爷玩么,天上的云怎么可能给你摘下来,就算真给你摘了下来,你又怎么把这些虚化的东西...整成这样一把货真价实的剑呢?
但他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口,因为他从这位年轻人的眼里看不到半点想要骗他或者是嘲讽他的意思,也看不到任何的波动。
那是一双黑洞洞的瞳孔里,有的,只是虔诚,平乏而冗长,轮回不止的虔诚。
老刘头有点发愣,只能轻声感慨,今天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人。
“好啊,就赌这,”老刘头轻飘飘地说,依然不肯接过年轻人手里的那把剑,“一剑换一船,听起来也不亏。”
年轻的客人还是微笑,收回了那把剑,没再多说什么。
他轻轻地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漫天招摇的风在这一刻静止了。
远方悬挂在天际的浮云却忽然间流动了起来,仿佛感知到他的呼唤。
滚滚的江水在逆流,受到一股虚无引力的调动,旋转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小船解脱绳缆,缓缓地开始前行,载着一老一小,竟自行移动到大江的中央,他淡笑着抛出一条玉白色的系带,系带的末端连接着一个同样白色的玉环。
老刘头愣愣地看着那个玉环,在它即将掉落的水里的时候,一条白色的江豚跃出浑黄的水面,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稳当地咬住了那个凌空的玉环。
随后,年轻人拉住那条系带,由着那条堪比小型鲸鱼的江豚牵拉,一路劈波斩浪,长驱直入地冲向那个巨大的漩涡。
气若长虹,势如破竹,他们就像是一把清冽的冰刀,横向地切割过起伏不定的土黄色坚冰,顷刻间,将阻拦在眼前的一切,统统一刀两断。
天空云谲波诡,长江奔流不息。
浩大的天地之间,这艘小船显得是那样的恣肆狂放,那样的不惧一切,老人的目光沧桑,一边凝望着迎面扑涌而来的劲风,一边陷入了悠长的沉思。
不知道是在赞叹天地万物之鸿远,还是唏嘘人之须臾,抑或是在跟这艘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小船道别。
在路程还没抵达终点的时候,他就已经承认自己输了,输得彻彻底底,输得心服口服,没有半点挽回的理由。
即便是耗费的时间的确超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他还是会将这艘船拱手相让,他也说不清这是什么理由,可能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是一个男人吧。
佝偻了大半辈子,虚度了大半辈子,也怯弱了大半辈子,在生命临近终结前的晚年,他终于又一次体验到了那一种早已埋葬在少年时代的意气风发。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觉得即便是要他立刻去死,他不会犹豫,也不会留有遗憾,而且还会万分感谢。
因为,这本就是埋葬一个男人最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