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前很多个平常的夜晚一样,学院这座食堂历来有一个传统,就是在暂停营业之后,这些不知好歹的员工们会缠住那位眼盲的老板,央求老头儿利用余下的食材露一手,为他们做一道简单的宵夜。
今晚老头儿打算做的是蛋炒饭,原材料就是饭桶里卖剩下的大米饭,几个搅拌好的鸡蛋,一把小葱,还有一勺热油。
铁锅在大火之中预热,滚烫的热油在明火中滋滋作响。
老头儿站在炉火的边缘,腰肢挺拔,神采飞扬,密闭的眼帘底下,仿佛埋藏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他一手颠锅倒油,一手盛好的白米饭倒入锅中,然后执起那把刷得银亮的炒勺,在炉灶的热火中翻炒成灿烂的金色,再依次倒入鸡蛋,切碎的葱花,临末均匀地再撒了一把精细的海盐。
他撒盐的动作很细腻,就像一位厨师中的画家,在绘画的最后一刻,提起点睛的那一笔,如有神助般地为作品注下一道清澈而又深邃的灵魂。
随后,老头儿拿起铁锅,把做好的蛋炒饭放在旁边的台面上冷却,拍拍手,留下那一堆陷入了深思,一度在怀疑人生的厨师们,利索地走了。
如果不是确信老头儿是个盲人的话,这些经验丰富的厨师们都会由衷地感到赞叹,折服于老人对于火候掌控的毒辣眼光。
然而,也正因为老头儿是个盲人,那些厨师才会在心中萌生出一种沉重的挫败感,认为摆在眼前的是一座高不可攀的雄山。
这么多年以来,眼睛就跟是白长了一样,到头来,还没一个瞎子来的老练。
老头儿走后,小白是第一个冲上去,想着可以分多一点,他最爱吃老板做的蛋炒饭了,明明鸡是鸡,蛋是蛋,葱花是葱花,米饭是米饭,都是一些再普通不过的食材,可落在老头儿的手上就是显得非同凡响,就像是地上啄着米的野鸡忽然长鸣了一声,飞上天空变作了凤凰。
神乎其神的手艺令人叹服,几种普通的滋味惊艳地结合在一起,仿佛被施加了某种奇妙的魔法,在老头儿的精心调动下,层次不一地冲击过每一位食客的味蕾。
大海没跑去凑热闹,安静地坐在操场边的那颗柳树下,安静地眺望着某个心心念挂的地方,旁边不时走过一对又一对亲密的情人,人们在温柔的月色下相拥,唇齿相贴地亲吻,并且窃窃私语。
仿佛要把所有温存在心底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倾述给对方。
“年轻人,你看起来很苦恼啊。”老头儿不知何时逛悠到他的身后,轻飘飘地说。
大海愣了一下,惊诧地回过头。
当他看到那位不请自来的老瞎子,才松了口气,放下了瞬间提起的警惕。
他早已默认了老头儿的深藏不露。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还比一山高,这是实话,也是他遇到这个老头儿以后深切领悟到的道理,谁都知道他不简单,但却没人知道他到底有多不简单。
老头儿似乎感受到他异样,淡淡地报以一笑,示意他不要太过紧张。
“没什么,”他呵呵地笑,“老板见笑了,我嘛,就是突然间想一个人静静。”
“是在想那位姑娘么?”老头儿自觉地在他的身边坐下,“我见过那位姑娘,很不错的一个女孩儿,内心干净,没什么杂念。”
“老板,您眼睛不是看不见么?”大海说,“一个人的内心到底怎样,即便是自我也难以分清,可您却连她的外在都看不见,您又怎能笃定她是一个内心干净的人?”
“话并不能这样讲,世间之事,伦理之道,”老头儿说,“眼瞎不等于心盲,正因为从前看过太多,所以往后不需再看,也能保持心里明晰。”
“心中明晰,”大海又愣了一下,“是怎样的感觉?”
“平常的感觉。”老头儿如实回答。
“看清了又如何,理解了又如何,”老头儿说,“我看到的不一定就是正确的,也可能只是简单的我认为。”
“世间万物无绝对,平凡才是生命最后的归宿,年轻人,人生若海潮,等到所有起伏的大浪落下之后,最后,我们还是要回归到平凡的。”
“平凡...”大海讷讷地说,“那不就等于很...寂寞,很无聊咯?”
“为什么会这样认为?”老头儿问他。
“因为,”大海说,“我...以前一直过的就是这种生活,每天都一模一样,好像时间停在了那里,永远不会向前。”
“为什么会这样想?”老头儿还是问。
“大概是因为...”大海支吾了半天,“觉得自己的能力不应该仅限于此,心里有个呼声,一直说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闯一番大事业什么的。”
“现在还这样想么?”老头儿忽然说,“世上的那些求而不得的东西有很多,不是每个人都能实现自己的抱负。”
“名为‘梦想’的那一条道路,从它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会很不好走。”
“有时候会想...”大海耸拉下脑袋,“有时候就...不怎么想了。”
“还真是让人纠结呐,”老头儿笑笑,“不过也正常,哪怕是我这种半只脚迈进入里的老家伙,其实也还留着很多很难取舍的事情呢。”
“其中之一就是记忆,总是忘记过去的事,有很多东西想要记住,到最后还是记不住,你说,人这一生世不长不短,好不容易才积累下来的一堆记忆,一些值得回味的画面,怎么舍得忽然睡醒了就忘掉了呢。”
“打心里去,”他轻叹一声,“还是希望能它们都带到坟墓里面的。”
“噢,好像地震了。”大海忽然说。
“要走了么?”老头儿说,“时间如流水呐,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半个晚上,难得有人愿意坐下来听我这个糟老头儿叨叨。”
大海欲言又止。
“想去就去吧,不必顾忌太多,时代终究是要往前推进的,”老头儿说,“年老的人不能总挡在年轻人的前头。”
“老一辈的人也有老一辈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