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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家乳酪’?这东西吃了真会让人拉上好几天的肚子?”
一道陌生的男子声音幽幽从店外传入,似是还夹杂着冷天的冰渣味道,但却是叫呆坐在门槛上的令良汝瞬间便激动站起了身子,张着乳酪还没被彻底咀化的嘴巴便语无伦次地忙着介绍起了店中产品道:
“呜~呜~~,公子口屎休要神庙东秀?您扣,这神侬油,这神侬老!枪都是今日新鲜做出的!保证您吃了更健康!吃了还想吃!”
薛孔方不耐烦地皱眉打量了眼这间新开张的黑心店,瞧着倒是挺有模有样的,哼!只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世上越是瞧着像样的东西便越是不像样子,这种把戏自己可是已经见过太多了呢。
“您、您随便看啊!新开张的乳酪店,扬州城内只此一家!罐子里的东西全都是今日新做的,保证吃了不会拉肚子!而且这几日‘令家乳酪’让利贱售!所有乳酪一缕半价!爷您若是愿意今日市食的话,本店还可以再加赠半份的新鲜“乃房”!绝对值价省钱!吃完保证让您满意!”
乳酪店掌柜有些尴尬地取出木柜上的一块雪白瓷罐递向那位来客道,他一心都以超越京都乳酪院为目标,想要让所有国朝平民也能够有机会享用到如此美味健康之食,只可惜并无伯乐欣赏,于是生意惨淡之下只得一再缩减规模,弄得现在整间店里便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你说的这种稀奇玩意,真的只需要半贯铜钱?”
薛孔方却对这种好像香粉味道的东西完全不感兴趣,他不过是今日恰好在这一带寻那鸟食罐子,听到那些路人议论所以引发了灵感,想要试试这东西能不能叫那讨厌的死瞎子稍稍消停一些罢了。
“一份只需要半贯铜钱!而且除了‘乃房’之外,本店还可以另外加赠您半份的新鲜牛乳!”
令良汝对自己店中的乳酪极有自信,认定了东西卖不出去只是欠缺名声而已,所以只要有一人认同自己的手艺并且愿意帮助宣扬,一传十十传百,又何愁“令家乳酪店”的生意会铺不出去?
而至于那位传言吃了店中乳酪品却接连拉了四五天肚子的娘子,那应该——,只是个特例中的特例吧?
“先将人骗上贼船,然后是好是坏便全由得他一张嘴说,这把戏,搁在二十年前的自己身上或许管用,只不过现在嘛......”
薛孔方不禁鼻孔向上地冷冷暗哼了一声,心道这扬州城里的骗子水准果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而且竟还如此笨拙地花大价钱租赁了一间店铺行骗,难道他竟不晓得“轻装简备、得手便溜”那八字行骗法门吗?就这水平,居然还想着诓自己上当,可真当他薛孔方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小孩童啦。
“呵!居然敢卖半贯钱一份的假货!看爷爷我今天不把你告到官衙里去!”
“肉条”一样精瘦的男子张嘴狠狠丢下了这话之后,便立即转身步出了这间假货铺子,只留下一脸震惊颜色的店主还愣愣立在原地,而未曾留意到那男子在抬脚飞快迈出店门之时,那两条宽大衣袖间无意散逸出的清淡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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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这里是、‘令家乳酪店’吗?”
一道介于童子与少年之间的特殊喑哑嗓音在店铺之外响起,然而却只听得风声呜鸣,铺子里头竟是静悄悄的完全就听不到任何人语应答。
——难道里面竟是没有人吗?
赵隐不禁有些忐忑地又往店里探了一步,暗道该不会真像街上那些人所说的,这间铺子买的全是假货,所以店主才会缩头乌龟一样的不敢出声应话吧?
“‘令家乳酪’,一贯一份,有钱的出钱,没钱的滚蛋!”
幽静铺子里忽然传出了一道冰冷人声,虽然显得很是突兀,不过听着倒不像是卖假货似的没甚底气模样。
“你是——,来买乳酪的?”
缓缓从长柜后步出的令良汝刻意目色“不屑”地瞟了眼面前那小童子,他方才已是深刻反省过了,定是因为自己将店里乳酪的价格定得太低,而且又七情上面地让人看出了心中急迫,令来客怀疑此乃是劣品假货急于出售,这才会仓皇逃走的。
这道理就像是贵家女子从来都是不急不躁、待价而沽一般,从来只有那种担心嫁不出去的貌丑娘子,才会急不可耐又外加打包赠送地求人上门聘娶,正所谓送入口中的便宜东西,又岂能不叫人怀疑其中暗藏猫腻?
所以定是要转变个风格才行。
“我听你说你这里的乳酪半贯一份,却不知却可否让我先尝一尝后再决定是否购买?”
赵隐曾经吃过京都乳酪院中制作的成品奶酪,知道这东西一两的市价大约是在五至十两白银之间,而这间店铺售卖半贯一份,也的确便宜得叫人怀疑究竟是不是赝品了。
“尝、倒是可以的,不过小哥儿你可别满意了之后又不买啊。”
令良汝的确不像是个适合演戏的,一听见那来客流露出了想要购买乳酪的意愿,瞬间便没绷住脸上神色,转身捧过木柜上放着的大坛瓷罐,便急忙忙地给对方递了上去。
——闻着味道倒是正宗。
赵隐扫了眼那白瓷罐里装着的黄白乳酪,用两指拈了一粒放进嘴里,坚硬酪膏似在接触唇舌的瞬间化而为水,浓郁奶香盈满口齿,甜而不腻,甘而不涩,竟是比自己先时吃过的京都所产乳酪都更要可口。
“这是半贯铜钱,烦请店主您为我装上一份的新鲜乳酪。”
赵隐点了点头从怀里取出钱袋,认真点出了半贯铜钱放在身旁的长柜之上,然后便抬头对着那愣愣看向自己的店主礼貌说道。
“小哥儿这是真要买?”
令良汝的一张老脸瞬间涨红,他本来还以为这衣着简陋的童子定也是像其他人那样,意图借着试吃之名尝上许多乳酪,然后便一文钱也不出地转头就走,可没想到——
脸上仿佛被人扇了一巴掌般火辣辣得疼,那感觉就像是自己初到“乳酪院”却因为口馋多喝了两杯牛乳而被当场抓获一般,简直恨不得立即挖个地洞把自己给深埋进去!
“这是小哥儿您要的一份新鲜乳酪。”
令良汝双手微颤地将一小包敞口纸袋飞快放入那童子手中,然后似是不经意地用大手又多抓了一把僵硬塞进了那纸袋中道:
“等日后有余钱的时候就再来看看吧,说不定还能给小哥算上半价的优惠呢!”
与先前不同的轻柔嗓音响在空寂店中,赵隐恍然看着纸袋中那忽然多出的一把米黄乳酪,然又抬头看了眼正认真望向自己那位中年店主,——两撇细心修剪的短须配合颌下一抹微微翘起的山羊长胡,让他看上去就像是那种只喜欢拿着戒尺训斥学生的刻板先生一般。
然而这本该是让人觉得局促约束的样貌,此时落在自己眼中,却是莫名地感到十分亲切。
“一定会的!等我日后有钱的时候!”
男童特有的喑哑嗓音坚定回响在冷清店外,并伴着一路雪景渐远渐淡,只过不多时,便已是随着令良汝的相送目光,彻底消失在了人影稀疏的对街尽处。
“是啊,等日后有钱的时候。”
令良汝满是惆怅地将那空了一半的雪白瓷罐又重新放回到木柜之上,却是独身立在这间空寂店中很久都没有移动步子。
只希望是——,真还能有再见的时候吧。
乳酪店店主终于收回了久久向外注视的目光,重新又矮着身子坐回到了长柜后的木凳之上,尘世无常,只怕等那小童攒够钱币之时,自己这间无人问津的“令家乳酪店”,也已经早早地就不在扬州城中了。
“捕兽于渊,求鱼于山。”
或许自己真应该听从兄长所言,回山阳老家帮他打理祖上留下来的那千亩田产。
听说大侄子明年正月便会在家乡举行冠礼,自己这个做小叔的,又怎么能不回去亲自对他道一声祝福呢?
梦想的代价实在太过昂贵,已经整整二十四年了啊,或许诗诗曾经留恋过的这处地方,其实并不是如先时想象之中的,那般适合自己。
日影昏黄,长街上偶尔透进的冻风渐渐将手脚吹冷,令良汝终于站起身子伸了伸僵硬四肢,一步一缓地走到再无人问津的店门布幌下,将满城风雪,全都轻轻掩在了那两扇摇摆不定的朱红漆门之外。
又是一日过去,而明朝,太阳将依旧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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