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菲神情寂寥,杨麦问:“你是怎么联系上他的?”
“我刚回到法国的时候,偶尔还有书信来往,后来渐渐少了。去年我妈妈告诉他是谁的之后,我又试着给那个地址写过信,我要过电话号码,但他回复的时候并没有写。”
“你都说什么了?”
“就是问候一下,然后我告诉他,其实,我已经知道了他是我的姥爷,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我都很感谢他小时候对我的照顾和他对我教育。”
“他给你回信了?”
“嗯,回了,大概有一个多月了。我收到了他的回信,信上说得很简单,他说很欣慰也很知足,在最后知道真相的时候,我没有埋怨他,说如果以后我能回来,希望能去画室找他,他会等我。”说到这里时,杨麦听出诺菲声音有些哽咽。
白胡子爷爷说了,会在这里等她,但是,如今这里已经荒芜了,那不就是说,老人已经不在了吗?
杨麦看着诺菲,不知该怎么去安慰她。对于诺菲这样善良的人,好像从来不曾在心底种下过仇恨的种子,即便当年觉得自己的父亲辜负了母亲之后,却也在最后原谅了。想到这里,杨麦就能够明白了诺雨香会告诉诺菲放下仇恨的原因了。
大抵是因为自己和诺菲的遭遇太过相似,生活在仇恨里的日子远比想象中的还要难受吧。所以,她最后才会告诉诺菲,白胡子爷爷是诺菲的姥爷这件事,这说明诺雨香也在心里学会了原谅。
杨麦有很多道理可以说出来安慰诺菲,但是杨麦相信,这些道理,诺菲一定也都懂。她只是需要时间和空间来平复此时的情绪。诺菲此时正肃穆地站在画室的正前方,一遍遍看着那熟悉的门窗。
杨麦将目光移到画室的门上,忽然眼睛一亮,向画室的门口走去。诺菲也是一愣,“麦麦?”
杨麦走到门口,蹲了下去,摸着地上的砖,“你这是做什么?”
杨麦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来,“等下,我看看,”她翻开了几块砖后,又用手拨着土,终于,在一块砖的边缘,露出一个小金属盒子的边缘,外面还裹着一层塑料袋,“有了有了!”
杨麦惊喜地叫着,抬头看了一眼诺菲,“你看看,有了!”
杨麦搬起另一块压着盒子的砖,挖出了那个金属的盒子,小盒子只有半个手掌大小,是小时候白胡子爷爷给杨麦和诺菲买的一种糖的糖盒,淡蓝色的底子,上面是旋转木马的图案,曾经杨麦和诺菲都爱极了那酸酸甜甜的味道。
“这个?”诺菲疑惑地看着杨麦手里的盒子,看杨麦扯去外面的塑料膜,打开盒子,杨麦伸手,接住从里面滑出的钥匙。
“看?”杨麦举起钥匙,在诺菲眼前晃了晃。
“钥匙?”诺菲目瞪口呆,“这个钥匙……你怎么……”
杨麦笑笑,看着手里的钥匙,“有一次,你没有来上课,白胡子爷爷忘记告诉我,我自己一个人屁颠屁颠地来了,发现一个人都没有,就在这里等了好久好久,都要急哭了,以为你们不要我了。”杨麦边回忆边绘声绘色地说着。
“太阳都要落山了,我真以为以后都不能再来了,准备要走了,看见白胡子爷爷特别着急往这里走。看见我在,他才放缓脚步,扶着墙大口喘气,然后他跟我道歉,说他忘记了和我说一声,刚刚想起来很担心,以为我走了,没想到我还在等。”
杨麦抬眼看着诺菲,“后来,他就和我说,约定一下,把钥匙放在这里,这样我自己一个人也能来。”诺菲看着杨麦了然,却见杨麦笑中别有意味,“你还没说完?”
杨麦笑着点头,“当时他说了一句话,我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就在刚刚找到钥匙的瞬间,我才好像明白了他的话。”
“他说了什么?”诺菲急切地问。
“他当时把钥匙放在这里的时候说,麦麦啊,爷爷年纪大了,以后脑子会越来越不好用,你要记住了,画室的备用钥匙就放在这里,以后诺菲回不来的时候,你要记得告诉她。”杨麦说得眼睛发酸,将钥匙放进诺菲的手里,“其实,他早就想到有天你会知道,有天你会回来吧。”
诺菲看着杨麦放在自己手中的钥匙,手微微有些颤抖,这间画室就像是自己和姥爷的家一样,是他们的回忆。握紧手中的钥匙,诺菲慢慢起身,向画室的门走去。
杨麦在原地,看着诺菲正很艰难地打开画室的门,自己才敢慢慢起身。不为别的,蹲在那里的时候,她就感觉得到那种晕眩又开始严重起来。怕诺菲发觉出自己的不适,杨麦故意在诺菲去开门的时候起身。
果然,眼前瞬间一片漆黑,杨麦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大概十几秒后,杨麦觉得不适感慢慢消失,眼前的景象一点点出现。
此时,诺菲已经打开了门,正缓缓推开大门。
一股许久未有人待过的燥热的灰尘气息扑面而来,诺菲侧过头,掩住鼻子,待这阵烟尘消失,才放下手。看了看,踏一步,走了进去。
大门外本来是露天的回廊,白胡子爷爷为了让诺菲话写生,特意做了封闭,这样避免不少的风吹日晒。真正的画室,其实是在回廊的里面。杨麦跟在诺菲的身后向里屋走去。
里屋是一个大厅,这里面有各种雕塑和模型,人物和静物的素描、油画练习,大部分都是在这里进行的。大厅的右侧,是白胡子爷爷的书房,还有陈列室;左侧是休息室,以及通向后院的侧门。
后院很大,种了很多杨麦当初不认识的植物,还有一个专门给诺菲和杨麦准备的秋千,后院与正厅相对的位置,是一间厨房,白胡子爷爷当初也经常在那里像变戏法一样的拿出很多好吃的东西给诺菲和杨麦。
此时的画室,好像和之前并没有什么格局的变化。
只是大厅中,除了那一圈各式的雕塑,桌子椅子的数量,远不如当年的多,只是零零散散的被移到大厅的两侧。白胡子爷爷的休息室,家具上都盖上了白色的宽大的白布,防止灰尘直接落在家具上。书房和陈列室也是一样。两人一前一后又来到后院,此时盛夏早已经过去,秋意的寒凉已经让午后的植物变得很颓废。
木秋千也因为许久没有刷新漆,开始不可避免的出现裂痕。诺菲走去,摸摸秋千,现在看来,秋千已经变得很矮了,当年却一直觉得秋千很高很高,尤其是当坐在秋千上荡到最高处的时候。
诺菲苦笑下,“麦麦,你还记得吗?以前,我们还在这里荡秋千,总是要比谁更高,都求着爷爷帮忙……”
“是啊,记得呢。”杨麦笑着走近秋千,轻轻抚了抚上面的灰尘,做了上去,“爷爷总是被我们吵得头疼。”
“但是,他那个时候笑得真开心,可能我走了之后,他就再也没有那么开心地笑过了吧。”诺菲也坐下,“不然,最后的信里,他不会那样说,他不会说,‘斯年已逝,也别无他怨’。”杨麦闻言转头看着诺菲,看她眼睛一点点红起来,然后,晶莹的泪水在眼中慢慢蓄积着,又一滴一滴滑落。
厨房门口的樱桃树长得很大了,杨麦想。
许久,诺菲又起身,挨个房间去看,那里到处都是她的回忆,杨麦没有打扰,只是静静陪着,也不忍心再多说一句话。
在白胡子爷爷的书房,杨麦看见诺菲拉开一个抽屉后的表情明显顿住了。
诺菲从抽屉拿出一个大大的盒子,也是铁皮的,粉红色印花图案,还有不认识的法文,很可爱,看上去不像是白胡子爷爷的物品,更像是诺菲的东西。诺菲很小心地抱着盒子,用手擦着上面的薄尘。
将盒子轻轻放在桌子上,“这个是我到法国后,寄给他的第一份礼物。这是我吃到的最好吃的曲奇饼干,便央求妈妈给我多买一盒,寄给他。我以为妈妈不知道,可是小孩子怎么能瞒得住大人呢?”
诺菲像是对杨麦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打开盒子,诺菲笑了,里面,满满的,是各种各样的信封。杨麦知道,那一定是诺菲写来的信。信并不是杂乱扔在里面,而是用皮筋分成一摞一摞的扎好,和橡皮筋一起的,还有白胡子爷爷随手写的便签。上面写着年份和收到诺菲来信的日期。
杨麦能看出白胡子爷爷的用心,诺菲的信,因为她年纪的增长,也一点点变厚,他甚至会把信里提到的重要的事情也标出来。比如,诺菲第一次获奖,有了第一件礼服,又买到一瓶超级好的颜料。
诺菲在信里提到的那些对小孩子来说的小幸福,他也一并细细记好,他在用这样的方式,参与到诺菲的成长中去。不难理解,作为父亲,他缺席了自己女儿的成长,却在女儿就落魄的时候相遇。而当他知道女儿的遭遇与自己当年抛弃妻女的情形那么相似时,作为父亲的他,心里定然也是极其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