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曹街很大,李东壁要做的事情也不少,在他算来两天时间也就堪堪够,虽说丰襄之地三教九流,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但说就在日月居里还是没什么可担心的。
十层木曜间里,张乐生先是在榻上小憩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看了一下天花板上的罗庚,酉时七刻,晃晃脑袋,肚子先报了警,“原来自己是饿醒的啊。”
“不管了,先去吃饭”,取了木牌,又回过头来,看了看屋内觉得不太放心,索性就将那装了弱水的小瓷瓶揣到了怀里,这才放心地将门关上,按照自己午后走过的路径直小跑地来到饭堂,刚刚睡了一阵现在胃口还不错,点了一份豆花饭外加两个小炒,摸了摸兜里剩下的银币,心道“看不出李大爷好阔绰,照这个吃法我十天都不用担心的。”
“啪”一只手掌轻轻地拍在了他的肩头,张乐生抬眼望去正是早前见过的苍风帷。
“张兄弟为何一人在此就餐啊,我记得晌午前可是有一位长者一同陪伴的吧?”,苍风帷说着还四处看了看。
“哦,你说我李大爷啊,他有事去忙了留着我在这,对付对付,不会饿死就行”,张乐生咽下去嘴里的饭,说道,看着他站在旁边,顿觉不太好意思,又道:“苍兄,你吃过了吗?要不然,坐下来凑合凑合?”
苍风帷一听,乐道:“不用这么客气,你我这才第二次见面,再说我已然吃过晚饭了,喏,角落里那一桌,小二正在收拾呢”,说完竟是坐在了张乐生对面,又道:“不过,你竟然请我坐下说话,那我必当从命。”
落座之后,尴尬陡生。张乐生觉察对面的人一直盯着自己,心中有些紧张,夹筷子的手不免有些发抖,甚至连豆花都托不住了。苍风帷就在对面看着,脸上的笑意越发挂不住了,“哈哈哈,张兄弟为何如此姿态,难不成被人盯着吃饭不好意思吗?”
张乐生定了定神,倒是没有着急着回应,放下了筷子,问道:“苍兄,早前跟你打招呼的应该是管家吧,我看模样有些相像,怎么这时候没有见到?”
“哦,黎叔不巧也有些事情就没有与我一起,倒是你说的不错,他的确是管家,但不是我的,家里人不放心指派过来的,这,张兄弟能明白吧?”苍风帷收起了笑脸,很认真地跟他解释道。
“倒是你张兄弟,令我很好奇”,末了他来了这么一句。
“嗯?我有什么不对劲的吗?”张乐生这会儿还是饿,不过三言两语下来倒是不太紧张了,一边扒饭,一边交流。
苍风帷到底是出身于大户人家,每次说话之前都尽量选在张乐生咽下东西的时候,礼仪举止,察言观色不可谓不细致。
“先前随同而来的可是药王李东壁,李先生?”
“谁?药王我倒是不知道?不过大爷确实叫李东壁不假,怎么这与我有甚奇怪相关?”
“中古沃土,能人辈出,奇人很多,怪人也不少,在我听说,这李先生就算作一号怪人”,苍风帷慢慢说道,“晌午前隐约有过一面之缘,黎叔就已确定那人正是李东壁,风闻这类怪人做事都有自己的规矩,结合种种以前我听到过的故事,就越发觉得张兄弟家里能请动这号人陪同,想必不是一般吧,但是看张兄弟点的这些果腹之物倒是用不了多少银钱,又令在下破费思量”,话毕,还给张乐生留了一个意犹未尽的神情。
“哦?药王?那里面的确是有很多药……”张乐生想起来前几日的艰苦生活,“不过,苍兄觉得我家世显赫那就大错特错了,我搭上车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要来到这里,出发前才听父亲说道他托的是故友交情,而且我们家就只有一处宅院跟个茶馆过营生,哪里有什么富贵啊。”
嘴上一提到富贵,心中就突然想到了何家,闷头算下来这是离家几日,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哦,那倒是更是令人好奇了,不过交情如果牵扯到令尊,那我就不便在多追问了,张兄弟都如此坦诚地将自家家底漏了出来,着实令在下感动,你且等一等,我去去就来”,苍风帷撂些这几句话,就朝着柜子跑了过去。
张乐生这时到是不怎么在意了,只管着把剩下的饭菜全呼噜到肚子里,毕竟从小大张青莲总是教育他要节约粮食,不得浪费。
就在解决完自己的晚饭之后,苍风帷抱着提着一个青花执壶两个白瓷酒盅过来,明显这里面是酒。张乐生倒是有些胆怯,虽说自家老爹平日也喝过不少,但是对他来讲总归只是见过没有尝试过。
更为重要的是,王廷法令有明文规定:帝国之内,无论男女,未满十六岁不得饮酒。
“苍兄,你我好像都不够年龄吧?这样做不太好吧”,张乐生问道。
“不用担心,日月居跟我家里还是有些关系的,对我也会略有照顾,而且这家客栈也是有些门道的,放心喝,不会给抓起来的”,苍风帷说着就摆上了两盅酒,“这东西名叫荷花汤,乃是丰襄之地的特产,考虑到你我二人只是再次相见,交谈之中甚为真挚,所以就挑了点劲头最低的,想来张兄弟还没有游历过着丰襄城吧。”
“我自打进了城就直接落脚到这客栈里了,说道外面的话我还真见识过”,张乐生回道。
“那岂不是来上一杯,以慰萍水相逢”,苍风帷托起酒盅,敬了一杯。
“请。”
“啊?”张乐生这还是头一遭见到有人敬自己,而且还是头一回喝酒,学着记忆里父亲的样子,将酒盅端到鼻子下面,闻了闻香味淡淡,名叫荷花汤,或许是因为荷花本身香味就清淡,又或者这酒的味道不那么冲。
有样学样,仰头饮尽。初尝舌头微麻,润过喉咙之后只有淡淡水雾滋味,就像是晨起时郊外的露水味道,直到腹中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感觉了。
苍风帷见他如此简单就吃完了一盅,越发觉得面前的少年甚是有趣。想来多是跟自己的家境有关,懂事以来很少能见到这般干脆的人了。
“来,为你我这再次见面干上一杯。”
张乐生将将把酒盅放在桌上,立马又给添了个满。若是有些警惕心的人在此,定会惊异于苍风帷的手速;但面前的人是个毫无阅历的懵懂少年,自然是顺势又吃完了一盅。
最起码三两荷花汤下肚,张乐生的脸已经有些微微泛红了。
苍风帷见到此景也没有继续相邀下去,反倒是起身说了句“稍等”,便匆匆离开了一小会儿。
再回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披了一件稍后的锦缎披风,同时手里还拿着另一件模样相同的披风。
“张兄弟,先披上它,咱们现在出去醒醒酒,如何?”
张乐生此时有些晕乎乎的,也没说拒绝或是同意,直接将递过来的衣服穿在了身上。站了起来,路还是能走的,就是有些不太直了。
苍风帷见到他这般模样,脸上竟有些愧色,向远处招呼了两个人。
那二人过来,伴在张乐生的身后,四人便慢慢走出了食堂。
戌时半,丰襄城里灯火通明,只是较之其他城里的灯光,这里的颜色显得更红而已。
一路上苍风帷都没有说话,直到一行来到弱水河边的松鹤亭,才算歇了脚。
高地的夜晚有些寒冷,那锦缎披风足见他的心思细密。反倒是跟着身旁的两人像是训练有素,即便是身着单薄些也不见得哆嗦。
面前的弱水河,并非是流经丰襄的主干。而是城中为了疏浚水利特别开凿的,横四竖四,总共八条水道,并称为“八通泾河”,主要负责城内排污的。
松鹤亭就靠着其中一条河边修建的,亭子正对着跨河的一座石桥。
河对岸有寒风吹来,轰到张乐生的面上,令他抖了个激灵,瞬间清醒了许多。方才只记得自己跟着慢悠悠地走路,不想片刻间,已是到了陌生的地方。
“苍兄,此处是哪里?”
“张兄弟,丰襄能被世人称之为鬼城,全赖此处。”
苍风帷继续解释道:“你面前的这座桥就是有名的“奈何”,过了奈何就是鬼门关了,直通黄泉寺,但是寻常人是不会从桥上走的,他们基本上都会选在从桥下通过,也就是你能看到这条通泾河了。”
“对面就是鬼门关啊”,张乐生向远处望去,但见对面的隐约有红灯摇曳,有好似烛光微弱随风而动。再看这座桥,左侧漆黑一片,右侧则是……
“苍兄,你看,是不是有船来了,好像不少啊”,他惊叫了出来。
“张兄弟,这些就是要去往阴曹街的人,他们都会选择走着水路”,苍风帷解释道。
“阴曹街……就是李大爷去的地方?”他自言自语道。
苍风帷的话这时又接了进来,“张兄弟,你在嘀咕些什么?”
“啊,没什么!”
“走吧,既然来了,何不一起去看一看呢,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可以去那种地方逛一逛的。”
“啊?去地府吗?可我还没活够呢!会不会有意外啊。”
“看不出张兄弟居然还有些胆怯,没什么碍事的,我以前就去过一次,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嘛,何况你既然都到丰襄这里来了,如若不去一趟地府岂不可惜了。”
盛邀之下,难负其情。张乐生暂且把顾虑抛到了脑后,顺势把怀里的瓷瓶也给忘了。不过心里面倒是在犯嘀咕。
“我才十二岁,马上就要进地狱了,龟龟,我有点东西嗷。”
就见这时候,石桥的右侧有陆陆续续飘来许多船只,每条船头都吊着一盏纸灯笼,映出平平的紫光,若不是数量较多,黑夜里还真是难以看清。
苍风帷身边的从者跟上前耳语了几句,张乐生看不出神色有什么异常,交谈之后,便是解释。
“看样子今夜的阴曹街生意火爆,家里雇的船还需要半刻钟左右才会到这边,就请张兄弟在此亭中稍作休息,勿要到处走动,万一走丢了我岂不是天大的罪过。”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河中的船只丝毫没有减少的迹象,而且这些船只的行进速度也都没有减慢,好像相互都不用担心被撞到一样。
恍惚之间,河面上被织出了一道紫色的纱网,与天上辉月星光交映,颇有夺目之效,着实大饱眼福。
“哎!张兄弟,看呆了?咱们速速上船吧”,苍风帷的手掌搭在了他肩头,继而顺势向下扯起他披风中的袖子,不由分说地拉向了岸边的小码头,一行人快步走向了船头。
刚到码头之时,张乐生见此船也太小了吧,但转念一想,自己之前在李大爷的骡子车前也有过这般疑问。
果不其然,钻进去之后,便觉宽敞,而且四周严实直接将外面的寒风遮蔽,稍安坐定,竟还有些温暖意味,便把身上的锦缎披风脱掉了。
环视四周,只见空间稍微大些,尚可容得下一二十人左右,有点类似自己家茶馆的大小,不过桌案就只有两张。
他跟苍风帷一处坐,两个随从另一处就坐。不消一碗水的功夫,船家进来了回道,“苍少爷,已到安平港。”
张乐生摸了摸刚添满水的茶碗,尚有余温,想不到是这水路太近,还是船速太快,没容他多坐片刻就到了靠岸的时候。
其实整条船里也就只有他不知道刚才经历了什么。
过了奈何桥,这条通泾渠里的弱水就不再是往前流淌了,而是径直取道下方,若是有月光照耀此处,便可看到前方水道波澜不惊,唯独此处甚为黑暗,仿若深渊。平面之上,潜流暗涌,就见过了桥的船只,像是往前方猛冲一样,船头立时倾覆,直直朝水面下的漩涡前进,从正上方看去,就如同四面八方无数个紫色光点被搅在了一起,漩涡中心,紫光大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