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匆匆忙忙,再无暇彼此顾及,暖与洋都陷入高考前的冲刺中。
机械和重复从此成了生活的最大内容。埋头伏案的教室是日复一日繁重的生活,笔头飞扬着,在疾书中暗无天日;黄昏的操场有缕缕暖风卷过,静好依旧,一个个年轻的面孔追逐着篮球,声音在校园的寂静中空旷地回荡着;安宁崎岖的小路,缀满岁月的斑驳,生命微小无声,在焕新中腐烂,在腐烂中焕新,进行着一场场没有尽头的轮回。
或许是真的厌倦了,她感觉到一股股淡漠的潮流正将她一天天吞没,感情在漫不经心中逐渐消匿了踪迹,如同一潭死水,再无波澜。只是,有时候,她会从书本中或课堂上悄悄脱离出来,在余光里静静观摩着洋的脸庞,漫不经心却固执地维持着,直到终于发现无痕的水划过没有留下任何印记,前情种种宛若一场幻梦。
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还能再期待些什么……
伴随着高考而来的是阵阵湍急的夏雨,街上汽车驶过,水花四溅,引得行人躲避不及。
一群群考生零散在街头,或两相交接三五成群,相互确认着彼此眼中紧张的成分,或一人独行,脚步在雨点急促的节奏中愈发匆匆。
她混杂于其中,漫无目的地走着,没有任何心绪,脸上是一贯的疏离,无声抵制着周围的靠近。
似乎一切都已经淡出了她的生活,显得毫无意义了,她只是那个被人流冲着向前行进的人。
二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漫长的假期即将来临,她跟随着人群,被驱散着走出考场,有阳光照射下来,她不觉扬起了手,眼睛微微眯缝着,感到一瞬的恍然。
她杵立在校园操场上,不远处是一栋栋教学楼,它们背对着阳光,沉浸在阴影里,黯然目送着一批批学子远去;周围逆流穿梭而来的人群,他们脸上因连日急雨所带来的潮气已祛除,取而代之的是紧张过后的释然;微风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像冬天空调中吹出的阵阵暖气,一点点烘干了她弥漫着水馊味的情感,她感到内心深处的触动。
目光缓缓退却,熟悉的气息充溢在空气里,卷起飘散的记忆,她看到了自己,那个隔着三年岁月定格在时光中的自己,那个茫然无措的自己,那个回不去的自己……仿佛一切都未曾走远,又仿佛一切都已经逝去。
她长期枯涸空洞的眼中终于开始有了湿意,温暖粘稠的泪水顺着双颊无声滑下,一滴滴掉落下来,是一串串拉长的省略号。
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尾了吧,她想,因情而起,因情而终。
三
“暖。”
“嗯?”她转过头来,粲然一笑。
“高考结束了,有没有什么计划?”洋向她跑过来。这是这么久以来他们的第一次对话。
“离开这里,在另一个陌生的城市好好享受一下大学时光,然后让岁月静好缓缓将我的过去覆盖。”她看着他的笑容,熟悉的虎牙在阳光下洁白透亮。
“挺好的。”
“洋,你呢?有什么计划?”
“我……”他憨憨地挠着头,只是一个劲地冲她傻笑。
“怎么了?”她被他逗乐了,轻轻地捂着嘴。
有夏季的暖风从他们之间拂过,她额前的碎发被微微卷起,一缕缕飘逸着,在黄昏绚烂的霞光下,是流淌着的静静的美好。
“暖,我想请你一起看一场电影,可以吗?”他注视着她。
“我?嗯……好吧。”她顿了顿,迟疑地望向他的目光。
“什么时间?”
“今天刚刚结束考试,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吧,明天下午四点左右我去接你——怎么样?”他小心翼翼询问着,脸上有些局促不安。
“可以……”她发觉自己正氤氲在一种很微妙的情感中,甜滋滋的,很柔软,很微小,但却不容忽略,就像一小颗一小颗糖粒子在心间融化开来,一小点一小点轻柔地淌在心上,不断润泽清澈着她的心灵。她从未有过这种感受。
是长时间的疏离,还是他此刻的样子于她而言的特别?她想,也许是后者。她喜欢他的眼睛因不安紧张而映射出来的细碎的光亮,以及他憨憨的笑容里蕴藏的纯真,这些都是在她眼里新的面孔。
但她又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他,不羁和灿烂的样子,像阳光照射下来,清新自然的,有温和的触感,她不知道他花了多少努力才做到那般的云淡风轻,毕竟她曾是在阴影里深深浸透的人,连走路的姿态都停留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经过之处是一个个湿漉漉的脚印子,晶莹在月光下,有来自饱满的顿重。
也许生活总是会趋于美好的吧……也许……她轻轻地笑了,自己于生命总是充满不确定的怀疑。
四
晚上,她站在镜子前静静地观察着自己,距离上一次这样,应该有一年了吧,她只记得是从明走后开始的,后面的日子于她而言,就像混在一起的一团浆糊,黏稠杂乱,没有区分,她已经拎不清了。
镜中女孩的脸上有因长期熬夜而带来的苍白疲倦,但看起来很乖巧,头发中规中矩地束在脑后,素净的校服在灯光下散发着陈旧的色泽。是标准的学生的模样。
她轻轻拉下皮筋,柔软的头发顺从地披散下来,默默淌在她的肩膀上,没有一丝声响。她眼中含着怜惜,充满柔情地抚摸着它们,从发根到发梢,因为她知道,它们和她一样已经在时光里沉寂太久了。
第二天,她拿出了那条墨蓝的连衣裙,手指小心翼翼揉搓在上面,是棉质的触感,很顺滑,她倾下身来,湿热的鼻息扑在棉裙上,闻到淡淡的香味,熟悉而遥远。这是明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也是她的第一件生日礼物,从小到大,没有人记住过她的生日。
她听到洋在下面喊她,一路小跑着,顺着楼梯匆匆而下,身上穿着那条墨蓝的连衣裙,裙子长及小腿,领子工整地摆在两边,中间是两条格子领带,颜色浅浅地暗淡着,像流苏一样坠在身前,玲珑而别致。她的头发别在耳后,不是很长,但也恰到好处,发梢微微向里面卷着,脖子露了出来,小巧而修长。
洋看到她的时候有片刻的微愣,旋即绽出深深的笑意。
“第一次看你穿裙子,不过,这条裙子很适合你,还有……”
“什么?”望向他的时候,有阳光洒下来,她微微眯起眼,感到脸上的烫意。
“你头发披下来的样子,很漂亮。”他的目光是真诚的。
“或许吧……我们走吗?”
“电影是六点开场。”他显得有些神秘。
“那你?”她歪着头看他,双眸俏皮地闪烁着,在眼部稚嫩的轮廓映衬下,有着孩童般的天真烂漫。
“我带你去走走吧。”他忍不住摸摸她的脑袋。
“以前只有明会这样。”她看着他的手。
“有些动作是自发的,而非个人专属的,暖。”他顿了顿,收回了手。
“是从前的感觉,却无从前的味道,然而,我并不眷恋从前,所以,洋,放心吧,我已经放下了。”她轻轻拉着他的袖口,眼中溢满了笑意,抬起头来,是亮亮的光泽。
五
他带着她穿过一道桥梁,来到一片僻静的公路上,偶尔会有汽车呼啸而过。
“洋,你也喜欢这里吗?”
“没有,只是我觉得你会喜欢这里。”
“是的,我常常会来这里,一个人静静地走在这条公路上,不知道终点在哪里,或者,根本就没有终点,我只是一直走着,直到道旁的路灯骤然亮起,才如梦初醒般睁大眼睛望着四周,茫茫然一片。”她仰起头,朝着阳光的方向,默默伸展着五指。
“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一侧小山,不是很高,我走累的时候就可以爬上去,一个人坐在山顶上,双脚晃悠着,漫无目的地望着下面经过的车辆。”
他和她并排走着,没有言语。
“洋,你想和我一起去爬那座小山吗?”她转过头来,望向他。
“可以啊,现在吗?”他的脸上是温和的笑意。
她重重地点头,拉着他向前跑去,脚步快活得像个孩子。
他看着裙摆在她身后漾起的一阵阵波浪,无奈地叹了口气,但旋即随风散去,带走的还有他一直以来的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