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学,在新的地方待了几年,蓝蕊已经轻车熟路,尽管如此,仍旧不过陌生。心中的归属感是最踏实的安慰,所以不免时时的恐慌。
关于归属的概念,蓝蕊是在六年级的时候明白的,此前只是无来由的情绪的波动。
孩子之间的交流率真而自然,没有戒防,两条小溪顺渠而汇。而她的独来独往,性格是无法更改的枷锁。
在学校里,她从不碰娱乐设施,她最常做的不过一个人的实实在在,在自己的位置上,靠墙的一角里,那里有窗外的风景,可以尽览。
她习惯安安稳稳,静静无闻,穿过别人身旁,没有知觉微弱的风。她不需要证明自己的存在,每个人的存在都是一种私密。
她是有锋芒,在一些时刻。
第一次写作文,是一篇日记,她用自己稚嫩的笔触打动了老师。小小的美好,她和小狗之间的宁和静寂时光。老师有点感伤,觉得一个孩子不该这样,太安静了。把她叫进办公室,眉梢的微皱出卖了情绪。
之后,老师在全班面前朗读了她的文章。大家鼓掌,目光看向她。她没有承接,依旧不声不响的,目光澄澈,望着老师,清明的一滩水,波纹缓缓。
每次考试的发挥,她从未掉过榜,踏踏实实的,让人渐渐习以为常的存在。稳定像个平衡秤,掂托着,恰到好处的相抵的平衡。
她的锋芒是不带有芒刺的光,很平和的存在,大家愿意接受她,在没有靠近的情况下。
双手伸入洁白的底里,在衣服的泡沫里揉搓,洁白的连衣裙晾起,阳光下,清风吹过,连衣裙在洁白里透亮。
她喜欢这样的时刻,白色在阳光里浸透,干净,不染丝尘。
她微微扬起头,目光向着空色,蓝蓝的背幕,遥遥地抚摸着,她想象着水滴的泼洒,那样细微的快乐。
每个星期六的上午,她都是这么安静地度过,在阳台,靠近天空的位置。日光潜移,悠悠缓缓,她无知无觉,手背的一滴泪,她将它轻轻吹去。暖不化,消不散,泪的凝结。
“蕊蕊。”熟悉的开场周而复始,“阿姨”回来了。
“看阿姨买什么回来了——是一条鱼哦,中午给蕊蕊弄水煮鱼吃好不好?”
“好。”她看着“阿姨”把袋子往她面前提了提,乖巧地应道,点了点头。
“嗯,好,蕊蕊上午在家里干嘛呢?”“阿姨”拉着她的手问道。
“洗衣服。”她的目光瞥过阳台,微微露出一个笑容。
“还有呢?”
“写作业。”她很自然地回答道。周而复始的问答,谎话也趋于真实。
“嗯,真乖,阿姨忙去了。”“阿姨”摸摸她的头,走开了。
她望着“阿姨”的背影,顿了顿,然后往房间走去。
爸爸快回来了,她想。
爸爸会检查她阅读的书目的成果,词语句子的积累和读后感。自从她认识汉字以来,爸爸就开始抓紧她的课外部分的积累。爸爸说,课内的由她自己负责,她要学会自己管理自己,在自己分内的方面。
之后的下午,爸爸会送她去练琴。这是她自己的一项兴趣的选择,在音乐里面,她选择了钢琴。或许仍旧不过随机,爸爸说她一定要选一项才艺。然而,她知道她会坚持下去,兴趣于她的存在也就失去了意义。
她的生活是充实的,每天都是,不仅是爸爸的安排,也是她自己的安排。
她很乖,也很懂事,大家都这么说,她不会哭闹,会顺承地接受每一件任务的安排,没有抱怨,实实在在的,小小的身体里厚重的存在。
人心是飘忽的,它有血有肉,所以是有感情且丰富的,它时时刻刻都在变化。她觉得很复杂。她喜欢那些质实的东西,它们稳定而坚固,它们很简单,不需要太多的顾虑。当然,在当时,她并没有清晰的概念,对于它们不过模糊,只是喜好的一种偏向选择。
爸爸说她的性格可能会偏向于实际。她能看到自己心中暗蓝部分的深郁,那是极感性部分的隐晦。但是,她相信自己的实际的举动,她一直都落实在实际上,每一步她都极力地偏向于实际,像是手抚墙壁的厚重,那种踏实感,她从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她愿意相信实际,属于自己的可以在实际中覆过,她从不让任何人失望。
二
小学的瑞希是一个温暖的好孩子,憨憨的,有点逗,大家都很喜欢他。
老师每次点名,都喜欢点点他的名字,因为他一站起来,总会吸引很多关注的目光,这样可以集中集中大家的注意力。话虽这么说,老师也很期待他的回答。
其实,他的回答是很正规的正确答案,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恳恳切切,但他说话的语气和略带腼腆的方式,让人觉得很舒心,他的声音像沙漏满满的,世界的摩挲,来自暖光的笼罩。有的人就是这样,让人不经意地,下意识地认同和喜欢。大家关注他只是因为喜欢,像是一项兴趣的爱好,愉悦的感觉。
他的同情心似乎一直都很泛滥,一个善良的人,善良的心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容易感动,又不忍拒绝别人。
或许是下意识的隐恻,心中阴暗角落的发酵,他对女孩子有着一种天生的贴切心思,他很懂得照顾人,很懂得照顾别人的情绪。
男孩子喜欢找他一起玩,每次的活动总少不了他,他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女孩子也喜欢找他,找他说说话聊聊天,漫无目的,只是喜欢他待在旁边。
“瑞希,我喜欢你。”一个女孩对他喊道,很活泼的声音,像是蕴含了无限的快乐,向四周扩散而去,仿佛可以激起一滩滩涟漪。那是三年级的时候。
他转过头,脸上温暖而腼腆的笑容,突然的,他有点不知所措,上一个时间段,他们刚刚告别。
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着,翻涌的激情。可是他没有回答女孩,女孩也没有向他索要答案。
“明天见,瑞希。”女孩走过他旁边,笑着说道。干脆的,银铃般的声音。
他站在原地,有些恍惚的样子,他慢慢挪动脚步,再次转身,他的眼中多了些不可知的因素,没有悲喜的表露,似乎只是疑惑,却又朦胧着像是怅然。
蓝蕊的离开在心中淡了迹,许久未曾提起,仿佛久远地要了断了的联系,可是,他刚刚再次看到了蓝蕊,在记忆深处的复苏,她淡漠的样子,眼中冷却的神色。他不知道她怎么样了,他突然再次想到她。
他一路往前走去,校门旁的路灯亮起,打照下来,少年的心事透析着,像触不到的虚幻,真实却又遥不可及。
第二天,没有什么异常,那个女孩照常的,和他打招呼,聊天,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周围的一切都是照常的样子。
他的生活依旧满满当当的,在周围的关系里自足而常乐,他总能对生活充满向好的期盼,生活也总是给他向好的希望,世界可以直接蔓延向远方,自动过滤的不足。
蓝蕊是他生活的缺口,黑暗角落的注入,唯一不可填平的阴影,但她给他留下的是闪烁着阳光的笑容,那样明媚着的希望。
三
六年级,蓝蕊没有告诉任何人,回到了那个阔别之地,那个牵引着她幼年记忆的地方。
下车的第一刻,她有一种恍惚的隔世感。那是寒假,阳光浅浅的一层,慰藉不到的温度。她哈着手,提起简单的行李,向街道走去。
街上似乎多了几家店铺,或许一直都在吧,她一直都很少关注这些。
她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只是脚步不停地走着。周围的气息是亲切的,人群的声音带着地方的特色,像围拢的炉火,有着烘托人心的暖意。
她感到自己的眷恋,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被这些朦胧的情感覆盖,更从未想过自己对一个地方的情感。
归属,她想,她是属于这里的,不属于的始终不过陌生。
可是牵带着的另一头的那个人是谁呢?是妈妈吗?等了这些年,有些事情早已暗了心迹,没有当初的执着与确信。
那么……她的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在一些时候曾想起过他。一年级,班主任让班干部上去进行自我介绍,到学习委员的时候,那个男孩自信的笑容,稚嫩的样子,如沐春风的感觉。偶尔翻拾旧物,那支钢笔掉落出来,她注视着它,想起自己的遗忘。同桌的男孩和她搭话,说着那些趣事,她尽量听着,进行简短而有礼貌的回应的时候。以及现在,抬起头的那片空色,干净温暖的,一如他一样。
她坐在街旁,一把长长的椅子靠着店铺,一直都在,一直都没有变过。她忆起小时候这里曾经的热闹,爷爷奶奶或是叔叔阿姨们齐聚一堂,在街边,这个小店旁,店铺的主人端出几把长凳,大家聊聊天,话话家常,阔声交谈,肆意而畅怀。晚霞绚灿而浓烈,在天边霍霍地烧着。
她的嘴边浮起凉粉糕的味道,小店旁的老人,记忆里,妈妈的长发披落两肩,上面恬静温柔的光彩,得体的笑意中,妈妈从老婆婆手中接过凉粉糕。
过去已久的事情,阳光下,她抚着这张椅子,微凉的温度,始终无法慰藉。
她想,她在等一个人,她不知道他在哪里,她没有他的方向,她只能在原地的停留。
瑞希,她还记得他名字。
由一个个小镇组成的小县,街道划分几条,又几条,岔开的巷落,小路蔓延向不知名的方向。
她并不期待相遇,只是等待,静静地,上午的漫长时光,这已不是第一次,在不同的地点里,她总是这样的等待。有关天空的凝望,那是一场悠久的等待,久到时间里的空白,看不到消止点。
她始终没有看到他,人群疏疏缓缓,她总觉得她一眼就可以认出他,或许她错了,或许刚刚走过,或许刚刚的回首不见……或许,只是没有经过,从来不曾发生的一切。
她站起身,看着周围,很多事情都是无谓的,很多事情都没有意义,但很多事情都必须去做。
这是一个时间限度,她留给自己的时间,过后的一切都已无关。
她提起行李,徒步走向宾馆,她尽量沉沦着路边的气息,让它们随着鼻息浸透入肺中。
她即将离开。清洗尽一身尘埃,凌晨的站台,又是一场回归。
四
六年级,人生的第一个毕业季,同学录四处发放,扉页的结语一遍又一遍,祝福的书写,未来的美好映照。
拍毕业照大家都是笑着的样子,那时我们都不知道离别,总以为可以一辈子的事情。瑞希也是,觉得不远的将来,失落的都可以回复。
瑞希正对着镜头,憨憨的笑容,他站在最后一排的凳子上,贴近中间的位置。
三年级向他表白的女孩,她的名字叫靳欣,人如其名,是个很开心的女孩子。
这时,她指着毕业照上的瑞希,还没有开口,自己便先笑了。眼睛弯弯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像蝴蝶的轻拍。瑞希感觉很熟悉,虽然不是第一次了,但他想他的熟悉是因为某个熟悉的人,在记忆里的停留。
“真傻。”她说道。
她把同学录摆在他面前。是第一页的位置。
“就差你了。”她催促道。
他不经意地往后翻了翻,发现中间一大段空白的纸页,但他什么都没说,接过笔写了下去。
后来,无知无觉的,大家就都毕业了,拿着一个毕业的小本本。
靳欣在他旁边,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是老师宣布毕业的那天,大家一哄而散的路上。
“真好。”靳欣仰起头,脸上微微的笑容。她随后张开手臂,跑了出去,嘴中欢呼着,一边还不忘回头看向他的方向。
这么一路,在一处人稀的地方,她背对着他,停了下来。
他加快脚步赶到她身边。
“真好。”她对他说道。她依旧笑着,眼睛扑灵扑灵的,似乎在极力遏制着某种发生。
“我知道喜欢你的人很多,但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声。”
“好的,我知道了。”他用轻松的口气说道,带着笑意的声音。他尽量让自己保持贴切的状态。
“我走了。”她盯着地面看了一会儿,恢复了以前嘻嘻哈哈的状态,对他说道,仿若一切都未发生。
“好。”他很随和地应道。
“再见啦。”她看着他。
“再见。”他目送她离开,是往回走的路程,原来她多陪他走了一程。
她比他要更早明白离别,在彼此告别的那一刻,她便知道有些人再见是真的不见了。等他再次想起这件事,已经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只知道当时回到家,并没有什么异常,和往常一样的,他毕业了,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