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厘的脚步急促,转眼便穿过了廊道,从黑暗来到光下。
和先前的黑衣人一样,他也穿着一身黑衣,只是没有面罩,暴露出满脸的焦急。
“父亲,出事了!”
公输右正在盛怒之时,看到公输厘急冲冲而来,心里更添了火气。
公输厘一路跑来,一脸懊恼道:“父亲,喻真卿没有杀死沐子敬,孩儿失手了。”
公输右斜目而视。
比起对付落落,杀死沐子敬才是他今夜真正的重头戏,但结果竟然搞砸了?
公输厘觉察到父亲身上节节攀升的怒火。他舔舐了一下受伤的上唇,心里徒生不安。
他赶紧解释道:“父亲,都怪那个魔族人,若不是他……”
“魔族人?”公输右眼睛一眯,语气带着怀疑。
“对!就是那个叫做百宝的魔族人,没想到区区一个真墟后裔,竟然能破掉靡音之术。”公输厘心情激动。
“呵呵……”
公输右突然冷笑起来,让公输厘愣了一下。
不过很快,公输右的笑声慢慢消失,而随着笑意慢慢变淡,那双装着鬼瞳的眼睛却是变得锐利起来。
“绝无可能!”
他的声音像是一阵惊雷在公输厘的面前炸响,让后者全身上下为之一震。
公输厘慢慢抬起眼睛,惊觉对方那瞪大了的双瞳正紧盯着自己,暴露凶光的鬼瞳像是染了血腥气,笼罩在他身上。
公输厘瑟瑟发抖,斜过视线,不敢与之对视。
公输右暴怒了,与落落的斗法失败让他处于暴怒边缘,而沐子敬的刺杀失败成为了其中的导火索。
“玉先生已对他有所了解,他的伤势极重,不可能有破除靡音的手段!”他盯着公输厘,狰狞的脸庞仿佛一头嗜血的凶狼。
公输厘想要争辩,但对方的低吼接踵而至。
“定是你与喻真卿交好,才故意作败!”
公输厘僵住了,到喉头了的话堵在了那里。
公输右喘着粗气,胸膛激烈地起伏着,像是有一股气堵在心口,却无处发泄。
公输厘低头看着地上的木制地板,年轮一圈一圈在黄色的光下淡淡,像是映入眼里,把眼睛也变得一圈一圈的,恍恍惚惚。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学道天官,和那喻真卿师出同门,早就相识并不奇怪。”
公输右冷笑,“你之前就把妹妹的秘密告诉过他,不是么?”
公输厘兀地瞪大了眼睛,内心颤了下,脸色微微发白。想起来了,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嘴巴动了动,但没有出声,始终沉默下去。
公输右不再看他,直接背过身去,往桌案挪了一步,侧过脸冷冰冰地说:“我给过你机会,但你令我失望了。”
失望?
这两个字像导靶的箭矢,准确无误地扎入公输厘的心里。
公输厘抿紧了嘴角,慢慢握紧拳头,那双恍惚的眼睛一下子坚定起来。
一缕不凡的气息悄然地从内而外由他身体里发散出去。
他仰起头,像是不屈的狼崽那样扬起头颅,炽热的目光注视着公输右的鬼瞳。
一时间,公输右滞了一下,感觉到这家伙的气势改变了,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公输厘刚从九道山回来时,那时的他还带着天之骄子的名号,也是这般盛气凌人。
公输厘低声说:“父亲,孩儿并未与喻真卿有过交情。丹的事,是我跟他说的,但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么?”
公输右看着他的样子,油然生出一种陌生感。他一向不去考虑公输厘这么做的目的,他以为儿子一向不喜欢丹,是因为讨厌丹身上那鲜明的魔族气息。但其实这是一个一厢情愿的想法。
公输厘咬了咬牙,恨恨地说:“我讨厌她,是因为我跟她天生就是不同的。不管她做了什么,现在是什么样子,家族永远不会放弃她。我知道家族对她的期待,不是那个傻傻的女孩,而是她身体里那个恶魔一样的女人,那才是真正的公输丹……”
“啪”的一声干脆,公输右快速回转过身,迎着甩出的一记耳光甩到公输厘脸上,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公输厘歪着头,脸上的掌痕鲜红若血。他咬着牙,两颊的肌肉绷紧凸起,硬得像是两块生铁。
公输右的眼睛血红,花白的胡子翘起,整个人都在颤抖,说不清是因为生气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他咬了咬牙,低声说:“我跟你说过,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公输厘猛然狞过头,直盯着他,眼中凶光毕露:“别扯淡了!你以为我当初年幼,会忘记那些事,可我从来都没有忘记,我根本就不是你的儿子!”
又是一记耳光!
这一次明显要比上一次更重,直接把公输厘扫倒在地上,原本殷红的脸上更是出现了血痕。
公输右颤抖得更厉害了。他激烈地呼吸着,望向公输厘的目光参杂了太多复杂的情绪,但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的原因,因为他永远无法反驳事实。
“你滚。”他冷冰冰地说。
公输厘二话不说,从地上爬起来就直接朝着廊道跑了,再无回头。
沉重的脚步敲打着廊道的木板,一声一击,像是击落在父亲的心里,每一下便扎痛了一下,一股酸涩翻涌上来。
公输右微微吸了口气,突然感觉极为疲累。
他扭头望向那支快烧完了的蜡烛,上面的烛火弱了不少。
“如果你还在,会嘲笑我么?这算是我的报应吧。”他喃喃自语。
声音淹没在雨声中,再无踪迹。
第二天,房门打开,满脸愁容的御医刚从里面出来,便被人群围着。这些人中有沐家姐弟,也有尚留在放天城的黑铁军部将。
“大夫,我父亲怎么样了?”沐雪非急切问道。
御医先是迎着郡主拱手作揖,然后才缓声道:“王爷伤重,不过已无性命之虞,但要恢复清醒还需时日,王府内事务望郡主多劳心了。”
沐雪非闻言终于松了口气,对她来说,算得上是极好的消息了。她作揖回礼,恭敬道:“多谢大夫。”
“那真卿怎么样了?”
顺魔将军府内,白晨居高临下地追问道。
他一脚踩在椅子上,另一只脚跨在桌子上踩着,俯视着面前坐在椅子上捶背捶腰的百宝,有种严刑逼供的既视感。
江白倚着墙面,手里捧着一只苹果啃着,目光不时朝着他们这边眺望。
“他被押入天牢了。”百宝如实回答。他估计现在皇帝也很烦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然后呢?陛下那边怎么说?”
“不知道,即便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估计也不好放过吧……”百宝看着地面若有所思,连带着手上捶背的动作也跟着弱了些。
靠着墙面的江白眉心紧锁,心里却是郁闷。喻真卿被下咒,我不是早告诉裴屸了吗?怎么还这么不小心。
她努了努嘴,有些不满。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对了,那个被控制的符咒我也是问过千旸才知道是什么,还没来得及告诉裴屸。
她把苹果咬在嘴里,从墙面上弹起,准备离开。
刚走到门前,迎面见到一身着军衣的男子正在府门前下马,然后急迫地朝他们这边过来。
不是黑铁军的黑色铁衣,而是一副紫甲,铁甲边上带着朱色,是宫廷禁军的衣服。而且从衣甲的等级来看,此人的地位可能并不低。
江白把苹果从嘴里放下,扭过头朝那边两人淡淡地叫了声:“喂,来人了。”
皇帝把奏折一把扔到地上,摔到在裴屸面前。
“你看看,你办的什么事!”
裴屸跪地,目光所及,停在奏折铺开的文字上。上面所说的是昨夜真卿袭击沐王爷一事,以及对肇事者喻真卿和禁军失职的治罪请求,上呈者为公输右,联名者有十余人之多。
“罪臣无能,请陛下责罚!”裴屸无法辩解,只能长跪请罪。
皇帝咬得牙痒,忍不住一拳砸在桌案上,才缓过气来。
“为何会这样,你说说!”
裴屸跪伏在地上回答:“喻郎这个样子,此前江白确有汇报,但并不知是何异术,故罪臣只好顺着追查。昨夜其实已加派了人手紧盯,没想到喻郎竟将他们都杀了,若非百宝将军及时赶到,恐怕……”
“恐怕什么?”
裴屸低头不语。
皇帝又是对着桌案重重一拳,让人听着心里也跟着一颤。
“你继续查这是何法术,另外加派人手看着地牢。真卿刺杀王爷,这已经是死罪,若是再出纰漏,就算是朕也救不了他。”
皇帝沉声道,“还有,你下去后领二十军棍,当作此次处事不力的惩罚。”
“谢陛下!”裴屸如蒙大赦。
沐王府内。
“都是我的过错。”沐雪非坐在床边,看着床上沉睡的父亲,内心陷入深深的自责。“昨夜公输右意图通过扶风王刺杀太子,失败后,父亲担心他为了毁灭罪证,会对那些女孩不利,所以让我前去保护她们安危。当我回府领兵过来,却没想到目标竟是……若是我在,父亲本不会遭此蒙难。”
“姐姐,你也不要太自责了,父亲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沐雪正站在她身后,强颜道,脸色憔悴不少。
沐雪非没注意看他的样子,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
“对了,姐,宫里刚刚有人传旨,让你现在入宫,这里就交给我吧。”沐雪正继续说。
沐雪非又是木然地点点头。忽然,她怔了一下,回头望向弟弟,却发现了后者那张糟糕到极点的脸。
所有的悲伤与死寂全都刻在这张脸,她从未见过乐天派的弟弟会露出这种神情。
貌似,有什么东西改变了,父亲的昏睡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一刻钟后,沐雪非便快马通过宫门,然后迅速翻身下马,快步朝殿门走去。
进入大殿后,发现周围群臣几乎都到齐了,个个面色凝重地站在两侧,鲜有人在窃窃私语,声音也压得极低。
这使得大殿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极为压抑。临时召集这么多人进殿,无疑是出大事了。
沐雪非郑重地往前走了几步,想着走上前去向皇帝行礼。这时,她才发现前面跪着一个身披铁甲的军士。
军士身上的铁甲明显是黑铁军的服饰,只是残破不堪,同时上面沾染了血迹,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战士。
而且,从背影来看……那人甚为眼熟。
沐雪非快走几步,那军士似乎也觉察到了身后的动静,艰难地回过头去。
沐雪非瞬间停住了,心脏似乎是被抓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方蒙,你怎会在这里,南横将军呢?”她忘记了要先向皇帝行礼,直接向跪在面前的军士问道。
此刻的她预感到了不安。
在见到沐雪非的同时,方蒙眼泪夺眶而出,跪着将身体扭过来,迎着郡主抱拳道:“郡主,清河、紫、会临三郡叛乱,南横将军与黑铁军被伏击,损失惨重,南横将军也……”
“怎么了?”沐雪非这句话说出来时恍恍惚惚的,不像自己。
她感到自己整个心脏在一寸一寸地冷却,彻骨的寒气从身体里迸发出来。
父亲遇刺,真卿入狱,南横身死,这些年来站在她身前的巨人一个个倒下,让她想起自己原是多么弱小。
“南横将军以身殉国,宣,即日起追封其为麒麟将军,葬皇陵之侧,以彰其忠勇。”皇帝低沉的声音从高座之上缓缓而下,威严中带着平静。
无人知道他此时心里的变化,但他对沐雪非的失礼是足以理解的,虽然并不能叫他感到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