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月光下,白晨蹿房越脊,悄然潜入了醉生梦。
上次因为没钱,所以被直接拦截在门口。逼得他只能选择这种方式。
虽然他一向看不起这样小偷般的行径,但也认为自己与寻常的小偷不太一样,他不是来偷东西,甚至是来送东西的,故而以此来宽慰自己。
他手写了一封情书,塞在信封里,打算放到烟雨姬的房间里面。
他贴着屋檐,以倒挂的方式将双脚勾住屋檐,然后慢慢把身子放下,正好隐在过道边上木柱后面,像个大壁虎。
“小琴,颜姑娘有吩咐,你把这账本送到她房里去吧。”过道上,一名歌姬正对一个女婢说。
她们正在交接一本账本,名为小琴的女婢接过账本就往他的方向走来,歌姬则朝着反方向走开。
白晨上一次来时得知醉生梦里面的人称呼烟雨姬就是叫“颜姑娘”,所以小琴要去的地方,正是烟雨姬的房间。
不过,白晨现在的位置已经是过道的尽头,在他旁边仅有一间房间而已。
难道……
果不其然,小琴真的推开了这个仅有的房间,走了进去,片刻,又重新出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想到他也会有运气逆天的时候。更没想到烟雨姬的房间居然是最靠外的,若然真是碰上了小偷,比如江白,岂不是要糟糕?
白晨甩甩头,抛离糟糕想法,准备潜入房内,只要把信一抛,就可以走人了。
机会来了!眼见小琴转入拐角,白晨转瞬行动,如狸猫般窜入屋内。
屋内摆设简致,出现在面前的是一张长形书案,和边上等人高的白玉瓷瓶。
白晨自然没闲情去欣赏别人的闺房,他把手中情信一放,然后准备离开。
恰在这时,门外过道却响起一阵轻重缓急的脚步声。
白晨心里一紧,知道是有人来了。
得赶紧躲起来!
情急之下,他一下子瞄上了书案边上的大白玉瓷瓶。
随着房门被人推开,他正好躲了进去。
“该谈的话就在这里谈吧。”首先响起的是熟悉的女声,伴随着她的脚步慢慢向他迫近。
“颜姑娘,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另一个声音是男声,而且非常熟悉……
是公输厘!
白晨瞪大眼睛,一脸惊讶。
公输厘抄着手在房内踱步,一脸悠然地说:“颜姑娘,我看这几年店里的业绩相当出色,所以也该到还钱的时候了吧?”
原来是来讨债的……
“大公子过誉了,恰恰相反,这几年店里的业绩却是每况愈下,大公子上次来的那天,已经是多年未见的盛景了。”烟雨姬平静回应。
公输厘冷笑一声,“你不过欠我们公输家族五百万金,店里一天最少能有十万金的赌资,对你来说,这不算什么难事吧?”
“哦?”烟雨姬眯着眼睛,闪烁间,像是在说话。
她这时走到书案后跪坐下,顺手拿起那本小琴送来的账本,递给公输厘。
这一刻,她美艳的脸上紧绷着,淡淡地说:“大公子可以看看这账本,能够积累达到十万金赌资的天数屈指可数。更何况,醉生梦上下那么多张嘴,还有她们的家人,都不是一笔容易的开销。”
“我对你们的经营不感兴趣。”公输厘没有去接账本,他眯着眼睛直盯着跪坐着的大美人,嘴角微微扬起一丝不怀好意的笑。
“你就直接跟我说,你能还上多少?毕竟,我公输家族的公输钱庄可不是做慈善的。”
烟雨姬皱了皱眉,心里盘算一番后说:“一半。”
“一半?”公输厘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他突然弓下身,双手撑着书案,眼神炽烈地盯着面前美人。
“另一半你要怎么还?我倒是可以给你一条路,你不是十万一次么,陪小爷我二十五天,另一半就不用你还了。”
白玉瓷瓶里的白晨紧紧鼓着拳头,狠狠地咬着牙,怒发冲冠。
这个人渣!
烟雨姬的表情却是平静,并没有出现公输厘期待的羞愤难当之色,反倒是一脸沉思。
她淡淡地说:“醉生梦有醉生梦的规则,大公子应该自重。钱,我会尽快还你,但需要一些时间。”
“颜姑娘真是清高呵……”公输厘冷笑,“之前赶我走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会有今天?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我要把钱都拿到。不然,你就自己过来东阆坊陪我。”
这个混蛋,那天真应该砸断他的狗腿!白晨越想越气,想起自己当时在敖宅门前与公输厘对战,下手还是顾忌了。
“三天之内,钱一定会送到贵府。”烟雨姬面无表情,但视线已经移到旁边一封不起眼的信封上。
信封署名只有一个“晨”字。
公输厘笑而不语,不再说什么,推开白纸扇,转身出门而去。
公输厘这一走,让白晨忽地冷静下来。他此时还躲在白玉瓷瓶里,而烟雨姬还在外面。
看来是得等到她离开了,才好悄悄出来离开。
就在这时,他手指触碰到白玉瓷瓶底上的一页纸,不对,是类似信封一样的东西,而且,远不只一封。
难不成,在我之前还有那么多人来送过信?
我还以为这是自己想出来的绝世妙计呢!
刚想到这里,头上便被一个信封直接砸到,顺手一摘。
果然是他送来的那封,甚至都没有拆开的痕迹。
原来这个大瓷瓶是干这个用的……
他一阵悲怆,忍不住仰起头来,目光却在此时定住。
瓶口之上,一双美目正在淡定地看着他,如窥井中蛙。
“你打算待到什么时候?”瓶口处传来柔和女声。
“我这就出来。”白晨一顿尴尬,只得乖乖从瓷瓶里出来。
“你都听到了?”烟雨姬背对着他,一双美目望向窗外。
窗外乌云遮月,只剩下橘黄色的轮廓。
白晨刚出来,起身拍拍身上的尘气,听到烟雨姬的话后,立即紧张道:“那笔钱你打算这么还?”
烟雨姬眼睑微低,目光压着窗棂,淡淡地说:“还没想好。”
听到这个回答,白晨心中顿时有些不妙。
“这笔钱,包在我身上了。”他一拍胸膛,作保证道。
烟雨姬轻笑一声,柔声道:“此事与你无关,你走吧。”
“这怎么能无关呢?”白晨想起公输厘方才那恶心的声音,心里就来气,“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总之,我一定帮你。”
烟雨姬叹了口气,侧过脸,看到白晨一脸认真的模样,不禁有些恍惚。
“你打算怎么帮?”
“我……”白晨一下子噎住,那么大一笔钱,他也拿不出来。
烟雨姬露出一丝苦笑,转过身回到书案后,在坐垫上跪坐下。
“准确地说,我并不欠公输家族任何东西,这笔钱是醉生梦欠公输钱庄的。”她淡淡地说,玉指芊芊交叉放在膝间。
白晨有些懵懂。
烟雨姬的目光逐渐离散,思绪似乎飘得很远。
“二十六年前,醉生梦遭遇过一场灭顶之灾。那时我很小,对此没有什么印象,只知道店被烧了,老人们都被关进了牢里。剩下的点点记忆,是老人们后来一点一点告诉我的。”
枕在膝间的芊芊玉指,绷紧了些。
“据说是因为通敌的罪名,那时的店还叫醉亭斋,仅仅不到一个时辰,火光冲天,横尸遍地,更多的人则是被关进地牢。而这场灾难的最初缘由,仅仅是因为一个女人。不过也是因为她,那些被关进牢里的老人们,才得以被释放。”
“女人?那是谁?”白晨皱着眉头问。
烟雨姬颦了颦眉,“月灵。”
白晨豁然,惊异道:“那不是……”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烟雨姬开口打断了白晨的声音。
“虽然得以被释放,但权势滔天的陛下怎会承认自己的错误,于是他们仍然被施以流放之刑,只有极少人最终得以幸免。当躲过一劫的老人们回到店里,却发现公输家族的公输钱庄早已控制了一切,那些未被抓进牢里,和她们的家人一起,都成了流民,抑或是成了钱庄口中的黑户。类似的黑户越来越多,她们没有身份,只能为奴,或被卖到各处人家,与牲畜无异。”
“于是,仅剩的老人便以醉生梦之名向公输钱庄借款,重新开店。与曾经的醉亭斋不同,醉生梦的人,几乎都是黑户。每一个人都是奴,却誓要活出主人的资格。老人们死后,我就成为了店长,从此,店里再没有有身份的人。很多人都如你般想知道,我为何不离开这里。只要我想,我完全可以从公输钱庄手里赎回自己的身份,大大方方地离开这处是非之地。但我却无法为每一个人赎回身份,我能做的,仅仅只是护住她们。”
“公输家族真是可恨!”白晨眼露凶光。
他握紧拳头思索再三,突然抬头认真道:“如果要把你们都赎了,要多少钱?”
烟雨姬瞥了他一眼,有些可笑道:“只要公输家族一日不除,你有多少钱都没用。他们的脉络遍布天下,掌握着这个帝国的财脉,即便是如财狼的陛下也拿他们毫无办法,更何况是你呢?”
诚然,以他现在的实力看,还是不够。
“我会找到办法的。”白晨的表情变得格外严肃,他的心里已大概有所想法。
烟雨姬看了看他,没多说什么,只是静默地开始泡茶。
倒是白晨最后冷冷地撂下一句:“这笔债,我会帮你还。”
便匆匆离去了。
她盯着紫砂壶中绽放的茶叶,没来由地轻念:“所谓人情之道,最完美的谎言都是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