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王府内有一花圃,花圃边上靠着一间木屋。雨下的很大,主人把花圃里的花卉都搬到了木屋内,占了屋内大部分的空间,仅在中间留下两人两席,和中间的一张棋盘了。
布衣少年皱着眉头,右手捻着一枚黑棋端在棋盘半寸之上,已经犹豫了好一阵子。
忽然,他撇了撇嘴,将黑棋随手一抛,甩落在棋盘上。然后将身体一扭,侧过身坐着,不爽地说道:“我不玩了,我总是赢不了的,师父分明是在拿我寻乐。”
对面的师父淡然一笑,伸手去将少年抛落在棋盘上的黑棋捡起,“你的棋力在同龄人当中已经不错了,你我之间的差距并没有你想的大,只是你的心一直稳不下来。”
师父把捡起的黑子重新落回到棋盘上的空处,然后自己拿起白棋继续落子。
少年瞥了一眼,知道师父又开始自己跟自己下了。他总是这样,似乎除了照看那些花卉,就只有这个兴趣了。
这时,他眼珠一转,迅速回过身来,猫着身子,虚爬在棋盘前,笑吟吟地说:“师父,你教我天官之术吧?我保证以后我的心就能稳了。”
师父头也不抬,平然问道:“你的道宗礼节和御灵法术都学得怎么样了?”
少年闻言挺直腰,用力拍了拍胸膛,双目熠熠生辉,朗声应道:“当然了,就算是九道山的内门子弟,我也只赢不输。”
师父准备落子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应声落下。“既然这样,你已经有这么大的本事,当个江湖侠客,难道不好么?”
“不好,当然不好。”少年撅起嘴,一脸嫌弃,“九道之中,天官门人是最少的,就是因为它是至显之学。我听西市里的说书人讲,天官之学,能观人微末而预知未来,弹指之间,就能洞察天机,扭转乾坤。我要学的是这个,师父是天官第一,我是师父的弟子,当然是要成为师父那样的人。”
“那个说书人是个神徵人吧?”师父淡淡地说。
少年使劲地点头。
谁知此时师父轻藐地一笑,反问道:“神徵人的话,你也敢全信?”
少年一怔,顿时哑口。
“神徵人说话多半半真半假,因为真话无趣,而假话惹人爱。天官所说的天机跟你想的恐怕不是一样东西。”
少年挠挠头,满脸不解,说道:“不是预知未来么?”
“是,又不是。”师父打了个哑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上还在继续落子。他继续说:“你所想的那种通过预知未来从而扭转乾坤的神通早在五千年前就消失了。你的那位说书人有跟你讲过五千年前的故事吗?”
少年摇头,说道:“付钱的话,总是能说的。”
师父无奈一笑,“五千年前,有些顶尖的修士可以通过察颜观气,从而知晓一个人一生的祸端和福祉。趋利避祸,也是常有的事。”
“哇塞,趋利避祸,若人人如此,那岂不意味着天下大同,人间再无困苦?”
“可惜祸福相依,有人得福,有人受苦,总是不可避免的。有个道理,我想你一辈子记住。没有约束的自由是最残忍的剥夺,因为什么都可得到,自然什么都可失去。同样地,当什么都可预知和主宰,就意味着什么都可以被主宰。世界总是强弱分明,当强者掌握趋利避祸的本领,也自然能把祸害降到比自己弱的人身上。而次弱的人也可以把祸患降到更弱的人,以此类推,最终形成等级森严的人间。就像是一个沙堆,最下面的沙子,是最多的,你认为这是大同么?”
少年摇头,一脸茫然。
师父叹了口气,不知是在可惜弟子的愚笨还是可怜那个时代的森严等级。
“某一天起,最底下的沙子终于不堪忍受,奋起反抗,历经无数磨难,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最终令沙堆散落,一地平沙。那时候人们才发现,原来所谓趋利避祸不过是在天神施法下一个小天地的法则,人类一直都处在天神构造出来的幻象之内。这个幻象,就叫琉璃海。”
“琉璃海?”少年忍不住惊呼出来,瞪大了眼睛,“你是说南浔子笔下神族最神妙的幻术。”
师父点头,“琉璃海最为神妙的地方是它能将虚幻与现实相通,从琉璃海走向白骨森林的人不会感觉到分别,除了那套福祸的理论不能用在魔族身上之外,他们确实是习得了法术。可是,真正统治人间的不是强绝精妙的法术,而是那主宰命运的趋利避祸之说。人们受那命运的桎梏许久,终生匍匐在神族的代理人面前而不自知,那些娓娓动听的学问,像是致人昏沉的药。当琉璃海破灭,人间与外界相接,原来命运是如此高深莫测,天道是如此浩瀚,知其一隅就要花掉一生。没有人能透彻天机,福祸既定,天道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
少年感到心里莫名地压抑,有些垂头丧气地说:“原来都是假的。”
师父此时落下一白子,然后把围困其中的黑子一颗颗抽出,同时说道:“琉璃海对于神族的意义,好比这棋盘之于我们。我们看着这黑白分明的棋子,他们在看着我们。”
少年心头一颤,眼中看着棋盘上被抽走的黑子,像是看到了自己。
“可恶!神族竟然如此凶恶。”
师父又再度重新落子,落下的是黑子。“我不这样认为。神族繁衍能力不足,为统治大陆,找到了与神族在外形上颇为相似的人类加以驯化,是很自然的行为。琉璃海是为了更好地让人类听话,只不过时过境迁,从如今人类的角度看,无疑是凶恶的。”
少年稍稍平复了心情,却是没留意师父的话。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眼睛直直盯着师父,问:“师父,你方才说没人能透彻天机,那天官之术又是从何而来?”
他问得很小心,似乎生怕师父说天官之术也是一个骗局。
师父头也不抬,但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淡然说道:“洞察天机与透彻天机的区别是很大的。天官确实是洞察天机之术,只是与当年那种全知全能不同,天官所知道的天机本身没有那么直白。我所能看到的,是一些或明或暗、难明玄妙的痕迹。天官之术真正的难点不在于看到了什么,而是在于如何解读所看到的痕迹。天官门人稀少不是因为它是至显之学,只是因为它难而已。”
“原来是这样。”少年像是豁然开朗,那双原本紧张的眼瞳再度熠熠生辉起来,“师父,你果然是最厉害的。虽然天官很难,但我毕竟是你的弟子,如果我都学不会,其他人更不可能学会了。师父,你教我吧?”
师父瞥了他一眼,不好气地说:“飞霜,我收你为徒不是因为你天赋异禀,只是你爹娘非要把你塞给我,我又不懂拒绝罢了。事实上,你的天赋根本学不了天官。”
少年闻言并未感到失落,只是有点想笑。他被强行塞给师父这件事,他是知道的,所以当然知道自己不是因为天赋当的天官第一的弟子。他想笑的是,师父当年收他为徒时才二十出头,因为老是带着一个孩子,就有人说是私生子什么的,一次师父没好气地跟他说:“老子要是打一辈子光棍,可都赖你了。”
但师父就真的打了光棍,只是过了三十岁后连“光棍”都不跟他提,好似这件事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师父,您放心,我改天就帮你物色师娘去。”少年笑着说。
谁知此时师父的表情变得格外严肃起来,令他也一下子收起了笑,担心自己是不是触犯到了什么。
师父沉着气,沉声道:“你天赋不够,是我不教你天官的主要原因。”
少年不再嬉笑。他抬头作揖,一个深深的鞠躬后说:“弟子相信勤能补拙,一定能胜学。”
但师父只是摇头,“我不想教你天官另一原因是,天官之术的施展是要以阳寿作为代价的,这是天道的法则。”
“阳……阳寿?”少年极为吃惊,再看向师父时,发现那披散着的长发中间散有不少的银丝,他原本以为修道鼎盛者的仙风道骨之态,原来是……
“师父,那你……”
师父扬手制止了他进一步往下说,目光紧紧盯着他问:“如果你想清楚了,我可以教你,但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头。”
少年内心激荡不已,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时师父把注意力回到棋盘上,他捻起一枚白子,一步落下,对面便成死局。
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了脚步声。
“真卿先生,郡主来了。”
师父抬头看了面前少年一眼,少年顿时会意,立马从座上爬起,翻身从窗户跳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