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的父亲做着一项特殊的工作——帮助那些有亲属埋葬在异乡的人运送灵柩。
如今条件渐好,越来越多的人希望自己埋葬他乡的亲友能够叶落归根,但即使交通再发达,在这类事情上却依旧不甚便利,毕竟灵柩是太过于特殊的东西,有时甚至还需要打开检查。因此,那些不想要惊动死去的亲属沉眠的人会委托我的父亲,不远万里开车前往,几经辗转将灵柩接回。
父亲到达墓地,先对死者虔诚地祈福,再将灵柩运上车原路返回,直到交给这边委托人,收取应得的报酬。这一切工作都由我的父亲完成,郑重得像古老风俗里最为隆重的仪式,带着亲友之间缱绻的眷恋。
小时候,父亲出去工作时也常常会带上我一起。在出发的前一天,父亲总会抽一袋烟,然后带我出去吃一顿平日难得吃上的美食。两人坐在大排档前,吃着麻辣鱼,父亲笑着一边为我剔掉鱼刺,一边絮絮地跟我说着这一趟将要得到的不菲报酬,还有脑海中渐渐规划出的美好未来。
“然然,到时候我们的生活就会好起来啦,你妈妈也会高兴的。”喝到最后,醉酒的父亲会落下眼泪,对着我念叨着我那早些年就因病去世的母亲。
最开始陪父亲工作时,年幼的我还会害怕车后放着的那个象征死亡的黑色物体,但因为身边有着父亲的陪伴,到了最后也渐渐不害怕了。
无论以何种方式,人们都需要在这个世界上努力生存,我和父亲也是如此。
就在我十岁那年的冬天,由于父亲工作的关系,我遇见了林江茶,并且由于那场意外,我的人生轨迹发生了巨大改变。
“白凌然……”一个柔柔的声音将我从往日的思绪中唤出。
居然是聂星澜,刚开完新生大会的她,显然是一路跑上楼梯的,还喘着气,有些心急地问我:“白凌然,你有看到咱们班的林江茶同学吗?”
我看着她,想起了那天她含着眼泪说出的“想向他道谢”的话,犹豫地抬手指了指通往天台的楼梯。
“谢谢你。”她如获至宝,高兴地向天台跑去。
我想起林江茶对旁人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还是不太放心,紧跟着她走了上去。
那是我所见到的,最为美丽的画面。
桀骜不驯的少年面对红着脸向他不断道谢的少女,双手插在衣袋之中,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少女站在那里,慌乱到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却忽然扬起嘴角,对着她羞涩不安的样子,淡淡地笑了笑。
聂星澜的脸颊,就从那一刻起,如朝霞一般明丽。
令我意外的是,这所学校并没有其他重点高中那般压抑的气氛,相反的,社团活动倒是很多,还拿了不少奖项,为学校增光不少。
随着高一新生的到来,各社团的招新活动也是如火如荼,学生会、文学社、天文社、合唱团……到处都可以看到兴致勃勃拿着报名表的新生。
同时,我也在各大社团招新宣传上注意到那个曾有一面之缘的秦辉天,原来他是校学生会纪检部的部长。
我本来不想参加任何社团活动的,可被同桌莫沫一路拽着,考虑了很久还是在文学社报了名。
后来才得知莫沫那点小女生的心思,据说文学社的社长是位非常有才华的男生。她兴致勃勃地听着演讲,而我却昏昏欲睡,不经意地回头之时,我才注意到坐在教室角落里的那个小小身影是聂星澜。
原来她也报了文学社。
社团活动刚刚结束,莫沫就跑去和一群新生围着那位社长问长问短。我打着呵欠出了教室,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个人。
“你好,又见面了。”秦辉天显然是刚从学生会办公室里出来,身上还穿着蓝白相间的社团制服。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客套地笑了笑。
“你报社团了吗?我从别人那里打听过你的名字,你是叫白凌然吧,我觉得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呢。”秦辉天显然也意识到了我的冷淡,却连半点尴尬都没有,继续侃侃而谈,“我推荐你进学生会怎么样?我是这届纪检部的部长,我觉得你在我的带领下,一定也能发挥不错的能力。”
“谢谢啊,我刚参加社团了。”面对他的热情,我不习惯地退一步,指指刚才的教室。
“文学社?”他的脸僵了一下,随后又风度翩翩地恭维道,“实在看不出来,白凌然同学还是个才女啊。”
“过奖。”我正疲于应付,胳膊却忽然被莫沫大力拉住,随后身边又围上了一群人。
“你怎么会认识秦辉天啊?”莫沫的话里带着满满的八卦意味。
我觉得好笑,反问道:“怎么了?”
“他可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刚进学校的时候,我就听好多女孩子说他好帅,学习也好,又有能力……”她的眼中满是崇拜的神色,简直就像要立马调转风向去追求他。
秦辉天身材高大,为人随和热心,脸上时常挂着温和的笑容,哪怕有时候看起来有些轻浮而不知趣,可也确实能得到不少女孩子的喜欢。
他站在那里望着我笑,丝毫不懂得掩饰自己热切的目光,倒让我觉得如同芒刺在背。
眼看文学社门口闹哄哄地聚集了一堆人,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借过。”
神色清冷的黑衣少年淡然地看着引起女生这番围观的秦辉天,不屑地勾起了唇角。
秦辉天也看着林江茶,绅士风度仍存,退后了一步笑道:“请。”
林江茶不作声,带着身后那群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不良少年,径直从人群中穿过。
这时女生们的窃窃私语显然又提高了一个等级。
“他们两个是死对头吧,毕竟一个是校内的不良少年,一个是学生会的纪检部部长。”
“虽然是不良少年,但仔细一看,长得也很帅气呢。”
“咦?你要向他告白吗?哈哈哈,我开玩笑罢了……”
我回过头,恰好看到了扶着门框站着的聂星澜,她怔怔地看着林江茶离去的方向,脸上有着明显的红晕。她挤出人群快跑几步,似乎是想要跟上去,却和门口的秦辉天撞了个正着。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聂星澜在抬眼看到秦辉天时,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而秦辉天淡然地看着她,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这场交集几乎只是一瞬间的事,片刻,聂星澜就低下头匆匆地走掉了。而秦辉天也重新扬起了笑脸,微微欠身,如同绅士一般地伸手邀请道:“白凌然,我们出去走走好吗?我还想跟你说更多有关社团的事。”
女生们的起哄声一下子加大了,我的脸顿时红得如同烧熟的虾子。
“抱歉,我还有点事,有机会的话我们再谈好了。”我慌张地背起书包,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校园里已没剩几个人,天色阴沉,我跑到楼下时,才发现下起了密密的雨。我不由地将手放进衣袋里,却惊觉里面空空如也。
那枚一直被我放在衣兜里的学生名牌居然不见了。
我心急如焚,立即回头顺着来时的路开始寻找。走了没多远,我就看见了追了上来的秦辉天。
“白凌然同学,是东西掉了吗?是不是这个?”
秦辉天手里,正躺着那枚锈迹斑驳连字迹也有些模糊不清的学生名牌。
我一把夺了过来,紧紧地握着,再也不想放手。
这就是固执活在以往记忆中的我,明知林江茶已经忘却,却还是死死地抓住那最后一点曾经的证物,想要让他回想起哪怕一点一滴的过去。
雨渐渐大了起来,我和秦辉天被困在了教学楼下。
“白凌然,那个学生名牌,是很重要的东西吧。”秦辉天忽然问道。
“嗯。”我不想否认,点了点头。
“那么……”秦辉天忽然上前一步,伸手将我禁锢在他的身体和墙壁之间,一脸认真地问,“那个名牌上的,是你男朋友的名字吗?”
怎么可能?我摇头否认。
秦辉天却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高兴地说:“太好了!”
“咦?”
秦辉天的眉眼一下子温柔了,他在我耳边暧昧地细细私语道:“恕我直言,在报到的那一天我就注意到你了。”
我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下意识地捏紧了口袋中的名牌。
“你的眼中像是蕴含了深切的哀怨,我觉得你一定是个有故事的女孩子。我想要知道你的过去,那个学生名牌背后的往事……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秦辉天的话语温柔而魅惑,就像催眠师手中的怀表,滴答滴答,引领我再次想起那些不愿回首的过去。
我知道,人类是永远都回不到过去的,唯有咬紧牙关大步走向一片茫然的未来。
小小的学生名牌上,印刻的名字已经模糊不清,但是我凭借手指的触感,清楚地知道,上面的名字是——林江茶。
我从来都不会忘记,十岁那年的夜晚。
那是我最后一次跟随父亲出行,要去的地方是西北一个偏僻的小山庄,而委托方要求随行的,却只有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孩。
车在夜里急速地行驶,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在父亲口渴时递上水杯,并时常提醒他不要因劳累而睡着。而男孩一直沉默,抱着膝盖坐在车的后排,一路上只是静静地看着天上的繁星。
我看他一路都很沉默,就主动扭头和他搭话。他的反应始终很冷淡,仿佛有一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屏障。
那时正接近年末,车开出几十公里都看不见一个人影,视野中只有高速公路旁一望无垠的沙漠,打开车窗就能感受到如同刀子割过皮肤一般凛冽的冷风。
经过三天两夜,我们才终于到达了那个委托方所说的地点,按照男孩指认出的墓地,将灵柩装到车上,准备返回。
在返程的路上,男孩忽然哮喘病发作,他急促地喘息着,渐渐提不过气来,脸憋得青紫。
我的父亲跑向休息处找人求助,却看不到一个人影,因为着急救人,他顺着灯光,跳下车越过护栏,跑向了远处亮着灯光的地方。
可就在那里,父亲不慎陷入流沙,再也没有回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不敢想象,父亲是怀着怎样绝望的心情被流沙一点一点吞噬。
他还有他最亲爱的小女儿,他还怀着让生活变得更好的梦想,可是就这样,无力反抗地被残酷的命运一点一点埋葬。
我惊恐地抱紧了怀中正在抽搐的男孩,没命地呼救着。过了没多久,有路过的人发现了我们,将男孩送往医院治疗,而我却失去了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直到我再去医院看望那个男孩时,他已不知所踪。
我独自蜷缩在车的后座上哭了很久很久,迷糊之间,从车座上捡到了漆黑生锈的学生名牌,上面有三个浮体字——林江茶。
时隔七年后,我再见到林江茶的瞬间,就笃定自己绝对没有认错人。
即便人会成长,可容貌依旧会保留幼年时的轮廓,那是如我记忆之中的一样,神情淡然的脸庞。
没有怨恨是假的,如今我亲眼看着他误入歧途,肆意挥霍人生。我还记得在那个黑夜里我问他“是否还记得我吗”,他露出的困惑神情。
我想,他是真的忘记了,忘记十岁那一年见过的那个女孩,忘记了为了救他而消陨的善良生命。
我忽然悲哀到近乎绝望,失去的重要的人,我会在心里记一辈子。那么,对被救这件事一无所知的他呢?就这么带着无辜的神情生活着,真的可以吗?
那些陈年旧事,就像是一个漩涡,将我生生地扯进黑暗里,让我的心口,蓦然划过一道伤痕。
“你走开!”我用尽全力地嘶吼着,推开了眼前的秦辉天,慌不择路地冲入雨中。
秦辉天眼疾手快,伸手扯住了我的衣服,衣袖被掀起,胳膊上露出了因被卷入林江茶混战而留下的伤疤。
“白凌然,这是怎么回事?”他惊讶地看着我。
我回过头去,苦涩地说:“秦辉天,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缠着我。”
他欠身,手指轻轻抚摸过那道伤痕,真诚地说:“对不起,白凌然,我只是从初次遇到你时,就对你一见钟情了。”
明明只是个高二的男生,却不知从哪儿学会了这般风流浪子的调调。我用力挣开他,退后几步,正打算说什么,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混乱的吵闹声。
“怎么了?”秦辉天向外望去。
我趁着这个机会,冒着雨跑了出去。
映入我眼帘的是校门口一片混乱的场面,一群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不良少年正和一群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扭打在一起。
我一眼就认出了其中的一个身影。
“林江茶!”我失声叫道。
那几个男子显然是心狠手辣的狠角色,个个手拿利器,估计来时就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难道是之前的醉酒男子前来报复?
我的喊声使林江茶分了神,这时一个人拿着板砖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头上,鲜红的血迅速流了下来。
林江茶的身体晃了两下,但还是站稳了脚步,一把抓住了那个人的胳膊,在对方杀猪般的惨叫中将他制服。
“都住手!”秦辉天冲了过去,大声地吼着,无奈身单力薄,没有任何一个人肯听他的。
正值放学之时,校园里已经没了多少人,我心惊胆战地缩到了一旁,看着林江茶他们一群人的混战。
“可恶!”秦辉天恨恨地骂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只手机,我一眼就认出,是十分流行的苹果手机。秦辉天按了三个数字,然后将手机放到了耳边。
救兵来得很突然,严厉的教导主任正好路过,看见此幕,顿时怒火三丈,气势满满地大喝了一声:“都住手!”他人高马大,这一嗓子如炸雷一般,那些混混一怔,而那些前来挑衅的中年男子,也三三两两地停下了动作。
“你们都是哪个班的?谁领头?刚开学没多久就在学校里打架,都了不得了啊!”教导主任冲过去,挨个推搡着不良少年们,又站在了那群中年男子面前逼问:“你们都是哪的人?干吗来学校闹事?”
那群中年男子骂骂咧咧地对着林江茶他们比了中指。
“算你们这群小子走了狗屎运,以后少狗拿耗子管我们兄弟的闲事。”说着,那群人就一窝蜂地跑了。
教导主任余怒未消,站在那里对着林江茶和那些不良少年骂了半天,连秦辉天也没逃过一劫,被训斥身为学生会纪检部的部长,却任由着学校发生不良事件云云。
秦辉天被无辜波及,自然憋了一肚子的火,一直冷眼瞪着那群不良少年。
教导主任训完了人,踱步离去,而现场数人挂彩,好不惨烈。
“原来,你就是林江茶吗?”由于方才我脱口而出的呼唤,秦辉天似是想起了学生名牌上那个模糊不清的名字,他盯看着林江茶脸色冷了下来。
林江茶勉强按住流血的额头,他与秦辉天对视,明明解除了危机,气氛却还是剑拔弩张。这时,我忽然看到了躲在墙角的聂星澜。
聂星澜显然早已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惊吓到几乎就要哭出来,战战兢兢地走到了林江茶的身边,掏出手帕敷上他的额头。
“对不起,对不起……”聂星澜怯怯地说着,最后扑进他的怀抱放声大哭,“林江茶同学,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才惹出这些麻烦……”
林江茶似乎是想要将聂星澜推开,又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怔了很久。最终还是迟疑地抬手,抚了抚她的长发。
我们总是强调,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童话,却又憧憬童话般的爱情。那一刻我仿佛意识到,对聂星澜这样的少女来说,或许一个拥抱,就是她唯一的救赎。
流言像是长了翅膀一般,迅速在整个校园里风行。
聂星澜被家人暴力相待甚至派人前来学校寻仇的事,被人添油加醋,越传越离奇,变成了让人难以启齿的绯闻。似乎只需要动动嘴唇,就可以将言语化为利剑,残忍地刺伤当事人的心灵。
大家无形之中开始孤立聂星澜,宿舍的其他两个女孩,更是对她避之不及,我对这一切倒无所谓,只是对她更多了几分怜悯。
学校刚开学不到一个月,空闲的时间很多,宿舍里经常只剩下我们两人,我窝在上铺提前预习课本。
这时,一群女生从我们窗前经过。
“你听说过没有?这个……就是这个宿舍的聂星澜,她的爸爸是个疯酒鬼呢。”
“就是刚开学那天来闹事的那个?吓死了,当时我也在场看着,那女孩真可怜。”
“那是他爸爸吗?我怎么是听说是……哈哈哈……”
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我却听得真切,忍不住对这些爱议论别人私事的人多了几分不满,大力地翻动着手中的课本。
“白凌然……其实她们……也没有说错。”一直躺在下铺的聂星澜忽然开口。
我有些诧异地起身,竖起耳朵仔细听她说话。
“那个人,真的不是我的爸爸……”她的声音轻轻的,“我的妈妈是因为不堪他多年的家庭暴力,才会移情别恋的。我六岁的时候,妈妈终于不能忍受,跳楼自杀了……距离现在已经十年了。”
我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接话,察觉到或许就在这一刻,我才可以接近她那遍布疮痍的内心。
“以前,他只是在醉酒之后才会对我使用暴力,可是近来……他意外得知了我不是他的亲生孩子,这种状况才会愈演愈烈……”她的嗓音中带了几分哽咽。
曾经在天台上听到过的传言,竟然是真的。
我忍不住翻身下床,紧紧地抱住她瘦弱的、不停颤抖的身体。
“聂星澜,你很坚强的,就算遇到再不如意的事,也要对自己说,我忍得住;不管受到再大的挫折,也要对自己说,我撑得住;无论有多么伤心绝望,都要对自己说,我看得开。”
面对残酷的现实,我也曾一次又一次地去反抗,我相信只要坚持下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嗯,谢谢你……这些话,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可是,如果是你的话……白凌然……说出来也没关系了吧,之后再有什么人说我是得罪了花花世界的老男人才被报复的话……可能也会有人帮我说话了吧……你会帮我的,对吧?”
她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着,像是对友谊抱有无穷的渴望。
我感觉自己肩头有了几分潮湿的触感,这个依靠在我肩头的女孩,就连哭泣的样子,都是这样隐忍。一个人怀抱着秘密,确实是一件太过于孤独而沉重的事情。那如果可以由两个人来承担的话,悲伤是不是也可以减半了?
“喂,白凌然。”她的声音那般缥缈,“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感谢林江茶。”
我抬头看着她,她那荡漾着水光的大眼睛,正哀求地看着我,说:“如果我说我觉得他很好,我有些喜欢他,你会笑话我吗?”
我摇了摇头。
其实我早就察觉了聂星澜的反常之处,每次看到林江茶时她以往苍白得病态的脸上总出现红晕,发呆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多。某日我偶然借她的笔记本来看,意外地发现最后一页上笔画勾缠,写满的全是“林江茶”三个字。
那或许是第一个愿意给她些许温暖的少年。喜欢一个人,暗恋一个人,又或是被人喜欢,都是单纯到俗套的情感,可年轻的我们,总是在这样朦胧的情愫中,悄悄沦陷了。
聂星澜的这种小心思,我是真的不能理解,像林江茶那般薄情冷意的人,到底哪里好?
“喜欢”这种事,始终是由不得人的,在这样寸草不生的孤寂青春里,似乎只要一点点倾慕,就可以化为阳光驱散黑暗,融化铺天盖地的霜寒。
就像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未来的我也会义无反顾地沉浸在这种“喜欢”的心情里。
这时,宿舍的门被敲响了,探进来一个女生的头,她的脸上带着浓浓八卦的神色。
“白凌然同学,出来一下啦,外面有人找,是纪检部的秦辉天哦。”
秦辉天自从那天对我说“一见钟情”之后,当真对我展开了追求攻势。
明明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却总是大张旗鼓地跑到我们班的教室外等我。他对我嘘寒问暖,偶尔还会带上很多零食和小礼物,令我颇为手足无措。虽然我知道大多数女生都喜欢他,而且,都渴望被他喜欢。
绯闻开始在各个同学口中传扬,就连班主任似乎也知道了这件事,不断侧面提醒我该以学业为重云云。
说真的,一开始我就不习惯秦辉天突如其来的接近,而现在我更不习惯成为大家议论的对象和关注的焦点。但面对他给予的善意,总会有温暖不时在我心中涌现。
毕竟太久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了,自幼就欠缺了太多关爱的我,面对这般的在意和体贴,虽然清楚地知道不能沉溺,但是也受不了这个诱惑。
然而在我的心中,除了感动再无其他的感觉。像是那种可以被称为是“回应”的心情,更是未曾出现过。
一见钟情,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词语呀,可是真的有人会相信一见钟情吗?
文学社的活动结束后,我和聂星澜一前一后往宿舍走去,还未走到楼下,就远远地看到有人冲我们招手。
“秦辉天?”
“凌然,这是给你打的热水。”秦辉天热情地拎着暖壶凑了上来。
可就在这时,他看见了我身旁的聂星澜,脸色一下子变了。
“聂星澜?”
聂星澜也停住了脚步,怔怔地看着他,脸上变幻着各种神情,似乎是怨愤,又似乎是难以言说的悲戚。她低下头,匆匆地向宿舍楼跑去。
秦辉天看着她的背影,突然问道:“凌然,你是不是跟……那个叫聂星澜的女孩子一个宿舍?”
我点点头,很好奇他会这么问。
“原来是这样。”他恍然大悟,语调却微微上扬,似是带了些嘲讽,“所以你才会在开学时帮了她吗……凌然,以后你就不要再管她的闲事了。”
我很疑惑,便问道:“你认识她?”
秦辉天看着我,语气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是啊,聂星澜,她算是我的妹妹。”
我彻底震惊了。
秦辉天和聂星澜,一个是校园内人气颇旺的富家子弟,一个是遭受家暴、被大家排斥的懦弱女孩。他们两个人,从气质、性格到经历,完全是天差地别,居然会是兄妹,这实在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秦辉天,你说的是真的吗?”我有些不明白地问,“既然聂星澜是你的妹妹,为什么那天你要把我拉走?照顾妹妹,挺身而出保护她,这不是你身为一个兄长应该做的事吗?”
秦辉天的眼中闪过一抹厌恶和不耐烦,他看着我,却再次露出了阳光一般和煦的笑脸。他突然牵起了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亲吻并说:“那是因为,你是个热心的好姑娘,当时我不想让你被无辜波及啊,凌然。”
“你别这样!”我用力抽回手,只觉得脸上发热不止。我承认秦辉天学习好人长得帅,又有绅士风度,可第一次被一个少年这般轻薄对待,我心中还是感觉不适。
“总之,你不要再接近聂星澜了。”他恢复了之前风度翩翩的样子,微笑着说。
“你为什么这么说?”
“让她自己面对这一切吧,不管是怎样的成长,她都会坚强起来的,我一直这么相信。”
“不可能的,秦辉天。”我非常愤怒地退后一步,大声反驳他,“没有人会始终喜欢自己一个人的,不管是多孤独的人,内心里一定渴望被人关怀和拯救的……既然你是聂星澜的哥哥,为什么不肯多照顾她一点,反而要将她狠狠地推到远处?这到底是为什么?”
秦辉天没有回答我,只是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直到最后,他才缓缓地说了一句话:“凌然,你不懂,我只是讨厌所有阻挡我得到想要的东西的人……”
我不知道他这句话有何含义,却仍因他言语之外的冰冷意味而不寒而栗。
由于前段时间发生的混战,学校很快召开大会对林江茶进行通报批评。
阴沉的天,闷热的天气叫人感觉压抑,几百人坐在台下,听着校长抑扬顿挫地念出对林江茶屡次打架斗殴的警告处分,四周发出或感叹或惋惜或嘲讽的声音。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消息,关于林江茶家里的事,很快在学生们口中传开。
“你知道吗,那个叫林江茶的男生,是出身单亲家庭呢。”
“孤儿?我怎么听说他妈妈是个疯子?”
“你说得没错,确实是那样。据说他爸爸死了,他妈妈估计是受刺激太大所以疯了。”
“这么一听忽然觉得他好可怜啊,也不知道他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
“呸,可怜什么,他只不过是一个混混,整天欺负弱小者。”
原来林江茶一家从前也过了一段颇为富裕的生活。他的父亲是名商界精英,全国各地出差,收益颇丰。但好景不长,后来他父亲就因为劳累过度猝死,留下他们母子二人。家中失去了顶梁柱,母子二人的艰难生活可想而知,祸不单行的是,他的母亲又在他父亲走了之后被查出有精神疾病,被送往医院治疗,至今未归。
我能够想象出,有这样遭遇的他,一定也曾因此遭受过别人的冷眼和嘲笑。他认为只有强大了才能保护自己和重要的人,是不是也曾有过别的什么人,在他的心上留下难以言喻的伤痕……
同桌莫沫又凑了上来,对我絮絮说着她从前在初中时听到的有关林江茶的传闻。
“白凌然,或许你不知道吧,初中时我和林江茶一个学校,他有个青梅竹马来着,名字好像是叫……路如桐,据说这个女孩子当年好像很喜欢林江茶。”
我突然想起林江茶带着悲伤的神色,对我说出“路如桐已经死了”的那一幕。
我在校园里急急地走着,想要寻找到林江茶的踪迹。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知道他这些年是怎样过来的,为什么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只是,我走遍了大半个校园,却未曾见到他的身影。
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缓步上了学校的天台。在推开天台铁门的那一刻,我望见了孤独站在天台栏杆旁的黑衣少年。
那位黑衣少年正是林江茶。他那张扬不羁的头发略长了些,刘海斜斜地挡住了眼角,还是平日那个看起来骄傲无比的姿势,双手插在衣兜里,低眸注视着楼下的人群。
身边没有那些整日吵吵闹闹的小混混,他的身影显得单薄而孤独。
“林江茶!”
我情不自禁地走近了他的身边,心绪复杂地望着他。
他并不看我,只是淡淡地说道:“看来,你也听说了吧。”
我点了点头,兀自叹息道:“我只是没想到,原来这么多年来,你也过得很不如意。”
他哼了一声。
“其实我也一样。”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虽然你说过,对我的过去不感兴趣,但是你不知道吧,那一年,我遇见你之后不久,就被人贩子带离了原来居住的那个城市……你那次在资料单上看到的开小吃店的妇人,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淡淡地问我。
“林江茶……”我望着他的眼睛,决定开诚布公,“我们不要再互相猜疑疏远了,这么多年以来,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变成这样?”
“我变成什么样了?”
“忘记过去,也不期许未来,成为一个不良少年,违反学校纪律,受处分,混日子。”我一字一顿,就像是要把这些字一个个刺到他的心里去。
他瞪了我一眼,却依旧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说:“不要总是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这些和你有关系吗?”
还是这般轻易就能激怒我的语调,我深深吸了口气按捺住火气,冷眼看着他说:“林江茶,你不是对别人的往事没兴趣,你只是不敢正视过去罢了,你是因为什么痛苦往事才变成这样的?你经历过的那些,跟我相比的话到底算什么?或者……你是因为那个女孩——路如桐吗?”
唯有在提到这个名字时,他才会有不一样的反应。
林江茶的呼吸急促起来,恨恨地瞪着我说:“白凌然,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对别人的往事一直挖掘不休,真的很烦,你能不能不要再提路如桐的名字?”
“果然是因为她吗?”我冷笑一声,“就是因为她,让你变得颓废不堪,得过且过,甚至连过去都不想回忆?”
“白凌然!”他一把捏住我曾经受伤的胳膊。
“我想要知道!”我倔强地同他对视,从他的眼睛里,我似乎看见了神情近乎无所畏惧的自己。
清凉的风穿过我们之间,周围一时寂静。过了许久,他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手。
“要将路如桐的事告诉你也无所谓……我要让你知道,我并不是那个你印象中失忆了的故人,你要找的人是谁,跟我没有一点关系。”
仅仅是一个激将法,却意外地有效。我沉默地咬紧了唇,听着他以平淡如水的口气,开始叙述有关路如桐的往事。
“我不知道你从旁人的口中听到了多少,路如桐……她是我小时候的邻居,我与她青梅竹马……”
林江茶怔怔地看着我,神色有几分惘然。过了一会儿,他自嘲地笑了笑,说:“你眉梢眼底,和她有几分相似的痕迹。小的时候,总会有人夸她长得好看,她为此很自豪,说她一定会长成漂亮的小姑娘。”
“她喜欢你?”我想起莫沫口中的话,有些犹豫地说着。
“是啊。”林江茶怅然地低下了头,“她小时候很黏人,也常常说长大后要嫁给我的玩笑话。她喜欢我,我早就知道,只是我一直以来都把她当成小妹妹,可是她就是能把她喜欢我这件事,弄得几乎全世界都知道。”
风开始大了起来,就像是要扫空一切突兀而出的情感,风中可以听到林江茶的声音,清冷地叙述着如薄冰般寒冷遥远的记忆。
他从自己的衣袋里缓缓地摸出了一枚挂饰。我这才注意到,拿在他手中的是一个小小的玻璃瓶,晶莹剔透的瓶体里装着蓝色的、仿佛还泛着淡淡流光的沙子。
“这瓶许愿砂是她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本来打算等她生日时,好好还给她一个礼物,可礼物却永远送不出去了。”
我想起林江茶咬着牙说出“路如桐已经死了”时悲伤的眉眼,心不由得软了几分。
“我在上初中的时候,成绩不能说是太好,但至少还能维持在上游,因为家庭情况比较复杂,我也不喜欢回家,就一直在学校里复习到关门才会回去……路如桐经常会来邀我一起回家,可是她从来都不知道,我对那个所谓富足和谐、父母却貌合神离的家,有多厌恶……”
“她应该是很关心你的吧。”我猜测道。
林江茶点了点头,说:“只是,那时候邻校的一个混混首领对路如桐很感兴趣,几次放话要追求她。但是路如桐从小长得漂亮,心高气傲,对这类告白也早就见怪不怪,怎么可能把那个混混放在眼里。而那个混混首领带领了一群小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路如桐喜欢我的事情,便开始对我频加恐吓,让我不胜其扰。她生日的前一天晚上,来叫我一起回家时,我正在为下降的成绩而心烦,就很粗暴地拒绝了她。”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似是又回到了那让他痛苦的过去。
我的手掌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几乎猜到了事情的发展。
“路如桐在独自回家的路上被那群混混截住了,她严词拒绝了那个混混首领的示好,还冷嘲热讽到他无地自容。对方恼羞成怒,动手欺负了她,本来想要吓唬她就范,才拿出一把刀在她眼前晃动着,却失手划花了她的脸颊……”
那样漂亮的女孩,失去了引以为豪的容貌,心里该是万念俱灰的吧。
“路如桐捂着流血的脸颊,一路哭着拼命向学校跑。在那个时候,她首先想到的,居然不是去医院,而是来到我的身边寻求庇护。或许,那个时候她也会害怕吧,怕脸上会留下疤痕,怕我会嫌弃她的容貌……在回学校的路上,要经过一条河,惊慌失措的她不慎跌落进了河中……”
“路如桐被救起时已经浑身冰凉,抢救无效……她才只有十六岁,就和这个世界告别了……”
我终于明白在初遇之时,他为什么会说“如果不能强大,就无法保护重要的人,甚至就连自己都无法保护”。
那个时候,他该是憎恨着那些人的吧,路如桐是他唯一珍惜的朋友,却被那些嚣张的人生生从自己生命中抽离。
“这瓶许愿砂,据说带在身边就可以实现愿望,可是,即使我再怎么许愿让那天重来一次,路如桐也不会再回来了。”林江茶低垂着眉眼,不知不觉握紧了手中小小的玻璃瓶。
我情不自禁地将手地搭在他的肩膀上,试图给他安慰和勇气。
林江茶,我明白你对这个世界的失望,因为我也一样。可是,林江茶,你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结束都是残缺,生命中一定会有温暖而美好的事情。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忽然用力打掉了我的手,不屑地笑了起来说:“白凌然,你想要知道的往事,我都告诉你了,现在你也可以明白了吧。”
“你什么意思?”我颓然问着。
“你该知道,我并不是你要寻找的人。我的过去充满了灰暗的颜色,从来没有过你的存在。记忆混乱的人,肯定是你而不是我。不管你想寻找的那个人是谁,都和我没有关系。”林江茶冷冷地说。
当我的手再一次摸到兜里的那枚学生名牌时,几乎有拿出来与他当面对质的冲动。
“你根本不懂这段记忆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如果不是那年的你的话……我……”
“不懂的人是你才对,不知道怎么从失败和痛苦中站起来,永远跪在地上等待怜悯并且期待永不可能的时光倒流,才是人生中最无法挽回的失败。”他接着说,“我想过的生活,由我自己决定,我想知道的一切,我会查清楚,不需要有人来理解我的世界!”
我咬紧了嘴唇,不想再与他争执下去,然后叹了一口气,撂下了如同誓言一般的宣告。
“林江茶,不管你愿不愿意,总有一天,我会接近你的世界!”
风越来越大,天台的铁门被吹得咯吱咯吱响。我蓦然回头,却惊讶地发现聂星澜正站在不远处的角落。
聂星澜的脸色很苍白,身体消瘦得像一根竹竿。她扶着门框,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我和林江茶,眼中尽是忧伤的神色。
“聂星澜!”我惊讶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可聂星澜表现得似乎比我还要慌张,她手足无措地对我们说了声“对不起”,就匆匆跑下了楼,洁白的裙裾在我们眼前一闪而过。
我和林江茶站在天台上,相对无言。
我隐约觉得聂星澜可能误会了什么,对林江茶抱有情愫的她,看见我同林江茶站在一起单独讲话,那毫无安全感的心中,一定涌出许多不安的念想。但其实我和林江茶从初次会面直到现在,都在重复一个叫作“旧事重提”的游戏,甚至从来没有一次,能够平心静气地好好说话。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决定不再对林江茶提起我们幼年曾有过的交集,原来林江茶也是在成长之中受过伤的少年。如果我再努力试图伸手拾起曾经的悲伤记忆,最终也只是得到当事人矢口否认的结果,还不如将这一切交给时间。
我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可以渐渐接近他的世界,他也终究会想起有关我的一切。
只是我无法想象,等到真相大白的时刻,林江茶会有怎样的忏悔或感伤。
还未等我找机会对聂星澜解释我和林江茶的事,另一场轩然大波已然袭来。
那个周末,我独自在学校的图书馆里看书,不一会儿,门被“砰”的一声被撞开了,同时,莫沫的大嗓门响了起来。
“白凌然,原来你在这里啊!”
四周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我慌忙起身替她向周围同学道歉,莫沫却一下子冲到了我身边拼命把我拉走。
“快回宿舍吧,你们宿舍出大事了!”
我被她一路拉回宿舍。到了宿舍里已是一片狼藉,聂星澜的柜子被打开,东西散落了一地,那两个家境富足的女孩子叉着腰站在中间,脸色阴沉,气氛是难以言喻的沉重。
而聂星澜低着头缩在自己的床铺上,瘦弱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怎么回事?”我惊讶地问她们。
“没什么,刚才我下楼打水,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我妈妈给我买的iPad就丢了。”
“还有我的生活费!”另一个女孩子接着说道,“一千多块,是我下个月的饭钱呢!”
我听得糊里糊涂,刚想再问些什么,却忽然察觉屋内一片寂静,顺着那两人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她们不约而同地注视着聂星澜。
聂星澜偶然抬头,与她们对视,瞬间又低下了头。
我意识到了她们目光之中的敌意,气不打一处来,冲到聂星澜身边护住了她,同那两个女生对峙。
“你们的意思是聂星澜偷了吗?”我没好气地说。
“哎哟,我可没这么说呢。”富家女孩趾高气扬地打量着自己修得漂亮的指甲,“白凌然同学,你也快点查看下自己有没有少什么东西吧,毕竟我们宿舍里,可是有一个‘家贼’存在呢!”
这样的口气真是令人讨厌,聂星澜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角,发出了竭力压抑的抽泣声。我咬紧了唇,目光环视过狼藉的地面,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说:“向聂星澜道歉,你们为什么不经过她的同意,就私自搜她的柜子?”
那两人果然一蹦三尺高。“道歉?凭什么?难道你认为不是她?”
“不是她!”我一口咬定,“你们从她柜子里,也没有找到想找的东西,不是吗?”
聂星澜有着纯洁如同小鹿般温顺的眼神,会在我的肩头轻轻哭泣着诉说她的情思,怎么会做出这些不堪的事情。
我想要给她一份信任,至少不让她在面对别人刁难时孤立无援。
“你再说一遍!”那个女孩气势汹汹地凑到了我的眼前。
“不会是聂星澜!”我重复着。
“那么,是你吗?”富家女孩冷笑着调转了话锋。
我没想到她居然来这么一招,我一时没回过神来,被她逼退至墙角。
“不,不会是白凌然。”这时聂星澜也急了,结结巴巴地为我辩解。
“你们怎么老是同一鼻孔出气?是共犯吧!”两个女孩一起叫嚷了起来,甚至摩拳擦掌准备动手。
我揽住了惊恐的聂星澜,毫不示弱地与她们对视着,情势一触即发,气氛剑拔弩张。
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打破了紧张的氛围。
“不是白凌然,我可以为她作证。”我诧异地扭头,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门边的秦辉天。
他的身上还穿着社团制服,臂上挂着纪检部的臂章,显然是听说了女生宿舍遭窃事件,才匆匆赶来的。
我看着秦辉天,他径直走向那两个女孩子,拿出手机,亮出了手机上的照片。照片上是我在图书室认真阅读的侧脸,长发披肩,眉眼低垂。
我从来没有想到,秦辉天会偷偷地拍下我,并且拍了好多张。
秦辉天翻动着照片目录,将拍摄的时间展示在她们面前,那两个女孩子终于平息了刚才的嚣张气焰,不约而同住了口。
“我看,很可能是校外人员涉案,大家先不要互相猜疑了。我会把这件事告诉老师,征求意见,如果事态严重,会选择报警。”他冷静地说着,目光扫过所有人,受害者哪怕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暂时收敛。
秦辉天在帮我们解围之后,就离开了。
我心中一动,追上去同他道谢。
“谢谢你啊,秦辉天。”我发自内心地说。
他看着我,习惯性地扬起唇角的微笑,冲我一欠身,彬彬有礼地致歉道:“倒是我,未经你同意就私自拍了你的照片,有些失礼了。”
我不由微微脸红,不知该如何接话。
秦辉天的目光越过我投向了身后的人,他收敛了笑意,连眸底也带了若有所思的冷光。
“又见面了,聂星澜……”
我回过头,看见了站在门边胆怯张望的她。
他们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是兄妹,为何关系会如此疏离?
当晚,那两个女孩子没有回来,据说是同家长哭闹后决定要搬出去住,宿舍里,只剩了我和聂星澜两人。
我望着天花板,回忆着今日的闹剧。这时,床板被轻轻地敲了敲,聂星澜轻声说:“白凌然,你睡了吗?”
“还没有。”我探头看着下铺的她。
“谢谢你,今天帮助我。”她低声说着,晶莹的眸子在月光中如水灵动。
我笑了一声表示听到了,然后翻过身去,两人一时无话,时间一久,便不知不觉坠入梦乡。
我做了个梦,梦中反复的是我儿时的记忆。
那一年,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位亲人先后离世,偌大世界上仿若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一路哭泣着返回家乡,想要投奔远房亲戚。
那些只有在逢年过节才会见到的人,对我露出了冷漠的神情。那些尖刻的话语,像锋利的刀子一般,一句一句割着我的心。
“这不是凌然吗?哎哟,还真是个命硬的孩子,克死了爸妈,现在又要来祸害我们家吗?”
“凌然,你该懂的,谁家不要过日子?你来我们家,我们可供不起你呀。再说,依我看来,就是因为你父亲做那种工作,才会惹来晦气的。”
“别多话了,快赶她走,知道是个晦气货还让进门,真是倒霉。”
冰天雪地之中,我被叔叔婶婶赶了出来,蹲在门前无助地大哭。不知过了多久,一桶污水泼到了我的身上,那个面相凶恶的女人大声骂道:“哭什么!快滚!”
之后被拐卖的那段记忆,更是如梦魇般长久地折磨着我。
幸好,后来我遇见了现在的养母。
即使在梦中,回忆起曾经我也觉得心生生的疼。我挣扎着从梦里醒过来,满头冷汗,过了好久,才渐渐平静了心绪。
我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帮助聂星澜,因为她同我一样,都是在遭遇过伤害后,不得不咬牙拼命生活的女孩,我想要尽自己所能给予她一点温暖。
天已经大亮,我听见聂星澜的洗漱声,忽然就想起了盘旋在心底那个疑问,不禁叫住了她。
“聂星澜,我有件事想问你,你和秦辉天,到底是……”
她似乎受了很大的震动,身体摇晃一下,低垂眉眼,默默无言。
“抱歉。”我知道是自己多话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却忽然抬起眼来看着我,语气是那样的急切。“白凌然,我也想要问你一件事,你……是不是喜欢林江茶?”
温柔的言语,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不管再过去多少年,我都不会忘记曾对聂星澜说过的话。
“不。”我冲着她扬起唇角微笑,竭力地打消她的不安,“不管是从前、现在,还是将来,我都绝对不会喜欢上林江茶。”
聂星澜苍白的脸庞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我的父亲因为林江茶而失去生命,即使如今他忘记了曾经的一切,可我对他还是无法摆脱那种若有若无的恨意。
造化弄人,我们居然会再次相逢。如果不是他的话,我的生活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如果没有遇见他,我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有父亲陪在身边,即便生活艰辛,也依旧充满希望。
所以我想要告诉聂星澜,她真的无需担忧这个问题,我不会容许自己对林江茶这样忘恩负义的人产生一丝一毫的好感。
只是,最容易改变的是世事,最容易被抛弃的是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