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一片黑暗。
雪原人这间石室建在地下,并没有通电,它依靠几盏火把稍稍照明着前厅,但内室则毫无光亮可言,加上隔间的门又被关上,老凡和O仔在里面几乎看不清对方的脸。
他们坐在粗糙又冰冷的石板地面上,一筹莫展,只能巴巴等待雪原人的处置。
他们被关在这里已有三个小时,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那些雪原人除了绑住他们手脚以外,并未对他们采取什么加害行为。
O仔得到了一些休息,逐渐适应了肋骨断裂的疼痛,他用屁股使了把力,把自己的身子靠墙坐直了些。换了个坐姿后,他感觉脖子没那么发酸了,于是大大地舒了口气,结果这个动作又让他的胸口刺痛起来,使他难受地哼了一声。
老凡没有搭理O仔的呻吟,他手反绑在背后,靠着门边坐着,那扇隔间的门也是几块烂木板拼凑而成的,并不能关得很严实,老凡就透过门缝中漏进来的一丝光线,呆呆瞧着外面,嘴里碎碎念道:“真希望能抽支烟……”
“你不是带着香烟吗?”O仔透过那一丝光亮,瞧着老凡夹克上鼓鼓的衣兜。
“对,我是带着,”老凡冲他做了个苦瓜脸:“你真幽默,你倒是借我一双手啊。”
O仔逗趣地回他一笑:“你可以请那些雪原人帮你拿一下,顺便叫他们替你点个火。”
老凡哼哼笑起,扭回头去继续看向门缝外。
他可以看到,那些雪原人已经没有在前厅里活动了,估计他们此刻都已在其他那些小隔间里睡下了,石室里一片死静。
O仔继续闲扯着:“你觉不觉得,假如你口袋里少带一包烟,多带一盒星松弹,我们的结果也许就不是这样了?”
“怎么的,你现在是埋怨我了?当时是谁像跟屁虫一样非要跟下来的?”
“我并没有埋怨谁,好吗?只是闲聊一下,闲聊!”
“谁要跟你闲聊,让老爷子我好好休息一下。”说着,老凡闭上眼睛,后脑袋靠住墙,开始打盹,俨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O仔无趣地左右瞧望起来,他觉得如果他不找人说话分散注意力,他的胸口会更疼。
可是又黑又冷的隔间里,除了他和老凡,就只有地上躺着的那个一动不动的龙骨了。
“呃!”
只听见龙骨哼了一声,身子便在地上动了起来。
龙骨睁开眼睛,醒转过来,一屁股坐起了身,他晃动着自己的脑袋,牙间发出嘶嘶哼叫,仿佛大脑里还有一座铁钟在鸣荡。
“欢迎回到人间。”O仔冲他淡淡说道。
“我们在哪?”龙骨转了一下脑袋,发现四周又狭窄又黑暗,自己的手还被反绑在身后。
他使劲挣了挣,试图将双手分开,但他被割伤的左手立刻给他回应了一阵剧痛,幸亏这种寒冰伤害的创口凝固得快,没有再流血。
“别费劲了,绑的可紧了!”O仔告诉他。
龙骨放弃挣扎,也将背靠在墙上。
“他们怎么没杀了我们?”龙骨问道。
“看来你还挺遗憾的?”O仔歪着脖子嘲笑他。
“这和老凡说的不一样啊,他们也没那么凶残。”龙骨一边说,一边也把身子挤到门边,透过门缝朝外面窥探。
“呵呵,‘没那么凶残’……”老凡重新睁开眼睛,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幕对老凡影响太深,以至于固化了他对整个雪原族的认识,在他眼里,这些长毛高大个根本就是野蛮人,杀人都不带眨眼的,他才不相信他们会得到善待。
“二十多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见大家反正都出不去,龙骨干脆好奇地找老凡闲聊起来,“我听团长说过,他父亲遇故的地方是在野云杉?”
老凡摇摇头,指正道:“准确说,是在雪原国。”
“雪原国?”龙骨看着他,有点不理解。
见龙骨兴趣这么浓厚,老凡便回应起他的闲聊:“因为当时我们已经从野云杉边境翻过了大雪山,到达了雪原人的地盘。”
龙骨很是震惊:“怎么可能?那雪山比天还高,是不可逾越的。”
老凡苦苦一笑,思绪似乎进入了回忆:“是的,所以我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与其说那是一次秘密任务,倒不如说是一次敢死行动。”
“你是说,你真的翻越过那座大雪山?”龙骨的嘴张得老大,简直不敢相信。
面对龙骨的怀疑,老凡并不意外,因为在那次任务之前,他自己也认为那是不可能的。
他长叹一口气,恨不得真的立马点上一根烟。他用颤颤的声音追忆起来:
“当时我们一行十人,奉元老院密令,从高林郡的边境潜入雪原人腹地,执行一项特殊任务,带队的就是老西勤,他不仅是我们的队长,还是当时石心骑士团的副团长。”
“由副团长带队去磐石以外的地区执行任务?”龙骨又是不解,“这个任务那么重要?”
“选择以这种方式进入雪原国,想必是为了极其隐秘的事情。”O仔在一旁猜测,“这应该不是一个单纯的军事行动,我说得对吧?”
老凡微微一笑,不打算回应他这个揣测,而是继续说起自己的经历:“大雪山像一堵连天的白墙,向上望不到顶,越往高处走,越难落脚,而且呼吸越来越困难。当时并非隆冬,但相信我,那里的寒冷是你们一辈子所未见的,寒风能直接将你呼出的气刮成冰。在山上,我们遭遇了雪崩,三个人直接葬在了那里,我和队长也与其他五个人走散了。”
“后来呢?”O仔听得起劲,急急问道。
老凡横了一眼这个好奇的家伙,然后又望着同为石心骑士的龙骨,接着说道:“我们相信其他五个人一定会自己想办法下山的,于是队长和我也马不停蹄地自寻出路。也许是上天庇佑,我和队长找到了一处避风的山坡,使我们得以继续前行。又不知道走了多久,我俩总算活着从那雪山上下来了,踏上了雪原人的地界……”
龙骨和O仔巴巴听着他讲述。
“可是,哼哼……好景不长,”说到这里,老凡苦笑一声,不住地摇起头来,意味着不幸就从这里开始了,“我们两个下山不久,就被雪原人发现了。那是一支由四个雪原人组成的战士小队。我们打了起来。
我们的骑士手枪在雪山上已经结霜,所以我们俩只能开启元意,使用星松石剑和他们肉搏。我们俩刚刚经历了雪山上的漫长攀爬,已经疲劳不堪,而那几个雪原人,却像野兽一样强壮,所以我俩陷入了苦战。
我的元意比队长要弱,很快我就无法再使用星松石剑了,我被一个雪原人砍了一斧,倒在了雪地里。
但是老西勤没有退缩,他一个人拦在我身前,和那四个畜生搏杀起来。
我知道,他是凭着意志在战斗,他是队长,他想保护我,他想带领我完成任务,然后活着回到磐石。的确,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骑士,无论剑术、元意、信念、还是领导力。
然而,在这四个像岩石一样壮硕的东西面前,那些都没有用。
老西勤的攻击越来越乏力,他的元意也终于耗尽,最后,他被那四个畜生举在半空,拦腰扯成了两半……
到现在我都还记得,那鲜红的热血像洪水一样往我脸上喷射,仿佛要将我烧化……”
听到这里,龙骨和O仔各自惊乍地咽了一口口水。
“老西勤就这么死了?”龙骨有点不能接受。
“就这么死了?人都被扯成两半了,还能活吗?”老凡冷冷笑了一声,言语中带着哀伤,“老西勤的两截尸体就那么躺在雪地上,睁着眼睛,面如死灰,地上的白雪被他红色的血液融化了,他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就各自陷进了深深的积雪里,埋了进去,这就是他全部的葬礼……”
说到这里,三个人都沉默了一会,感叹起生命的脆弱。
“那你呢,你为什么没有死?”龙骨接着问道。
“这就是上天不公平的地方,”老凡再次苦苦作笑,感叹起人生的变幻无常,“总是让有用的人消逝,让没用的人活下来。”
龙骨和O仔静静瞧着他,同情的同时又很为好奇。
但老凡并没有什么奇遇,他只是淡淡告诉他们:“我倒在雪地里,那些雪原人以为我死了,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走了。过了很久,我爬起身来,从血泊里捡起了老西勤的裘袍,裹在自己裘袍外面,躲进了一个废弃的兽穴里御寒。我将地上的雪抹在伤口上止血,靠啃土吃雪度日,在兽穴里高烧了近半个月,你们想象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神奇的是,最后我竟然活了下来。当我东躲西藏地从繁星郡边境偷回磐石时,已经是半年后的事了。”
“看来上天是对你有一些眷顾。”龙骨对老凡微微一笑,“不过,我养父跟我说过,决定一个人生死的不是上天,而是自己的意志,你是靠自己的意志活下来的,你做到了老西勤没有做到的事。”
“你懂什么!老西勤是为了保护我而死的,”老凡不高兴起来,实际上他心头更多的是自责,“他当时完全可以自己逃走的。”
龙骨则摇摇头:“那样的骑士是不会选择逃走的,他有使命和荣耀在身。”
“哼,使命和荣耀……”老凡低下头去,独自沉思了良久。在他内心,他多希望老西勤当时没有留下来救他,而是撇下他自己逃生去,那样的话,他也就不用带着这份愧疚活这无用的下半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