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洛阳城依旧充斥着料峭的寒意。
作为大周朝的帝都,也是天下间唯一一座人口破百万的雄城,每一个生活在洛阳城的子民,理所当然地拥有些其他地方人无法比拟的自豪感。
因此,即使是在冷风阵阵的深夜,即使坐久了的石板依然很凉,可穿着一身粗麻布的老卒,脸上仍是充满着激动之情,对着几个手提灯笼围拢在他身前的后辈,吐沫横飞地说道:
“…想当年,北蛮子连破六州,咱大周整个北方都丢了,朝廷上一个个都是怂蛋,甚至想着逃到南方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小皇帝又死了,北蛮子前锋已经到了这洛阳城外,眼看着这国就要亡了啊…幸亏太尉大人挺身而出,以一己之力,才让这天没塌下来啊…”
由于是深夜,城内已经执行了宵禁,所以在这空旷的街边,即使老卒的声音不大,但传入几个年轻人的耳中,却仍是震耳发聩,让他们不禁心潮澎湃了起来。
他们和老卒同是隶属北城的巡夜人,而漫漫长夜之中,他们已不是第一次听老卒讲这段颇像戏文的故事。可即便是听了很多次,他们仍然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将目光远远地向城南那头望去——
那是太尉府的所在。
对于每一个入过伍的人来说,太尉就宛如他们头顶上的这片天。
老卒借着不怎么明亮的灯光,看着几个后辈眼中的激动之色,他默默闭起了浑浊的双眼,脸上浮现出了缅怀的神色。
仿佛是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段金戈铁马的岁月——
如林的刀枪,呼喊至嘶哑的声音,还有,始终不停歇的马蹄声。
哒哒,哒哒!
老卒蓦地睁开了双眼,忽地站起身来,不可置信地将目光投向长街的那头。
哒哒!哒哒!!
本该是回忆中的马蹄声,渐渐清晰地传入了耳中,而被浓郁夜色包裹的长街那头,有什么东西即将冲破出来。
唰!
借着微弱的纸灯笼的光,老卒和他的后辈们,只觉一阵劲风掠过。
老卒眯起了双眼,死死盯着刚才飞奔而过的快马,听着耳边仍有的回响,嘴角不停地抽搐着。
“师傅,这…这是…”
一旁,老卒徒弟脸上带着震惊的神情,显然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大周律规定,宵禁之后,王公与庶人皆严禁上街,更何况是在深夜纵马狂奔!
而老卒虽难掩震惊之色,但还是颤声回道:“刚才过去的,是…是火云驹!”
老卒并没多说什么,但四周之人皆明白了老卒之意。
火云驹乃马中良驹,但穷尽大周怕也就能凑出千余匹来。
因此,其最广泛的用途,乃是由武道六品以上的强者操控,用来为朝廷传递紧急事态。
因而,无论发生何事,但火云驹既出,便代表着有天大的事情发生了。
想到这,老卒的身体不禁抖了抖。
可能是深夜的风太冷的关系。
……
……
大周和光十一年四月初七,刚出京不足三月的代王白承玄于封地狩猎时坠马,当夜不治身亡。
消息是在第二天深夜以八百里加急的形式传到了洛阳,随即便引发了朝堂上的轰然大波。
按理来说,亲王暴毙,虽然是件大事,但对于庙堂诸公来说,其实并不会因此大乱阵脚。
但可惜的是,白承玄并不是普通的亲王。
他是当今皇帝白恒最宠爱的幼子,也是被公认为最有可能取代当今太子的存在。
他的生母是皇帝挚爱的上官皇贵妃,在名位上与皇后几乎是平等的存在,而就在白承玄出生之时,他的父皇更是大喜过望地改了年号——
要知道,早先定国本,册立太子之时也未如此兴师动众。
而现在,这位万众瞩目的王爷,还没开始他辉煌的人生,就这么以总角之龄,莫名其妙地早崩于封地。
当夜,皇城附近居住的人都清楚地听见,从洛阳皇宫中传出了长短不一的十八响丧钟声——
这是仅次于皇帝驾崩时的二十响钟,用在亲王身上百分百算是逾制。
然而,就在次日的早朝上,哪怕是士林中以铁骨铮铮而著名的几位御史,却也是噤若寒蝉,好像根本没听过这钟声一般。
大殿之上,高坐在御座上的皇帝脸色如常,充满着威严,看不出什么丧子之痛。
但谁都清楚,这只是表面罢了——
昨夜的丧钟,可不止是为了白承玄一人而鸣。
果然,在议了几件不痛不痒的小事后,皇帝身边站立的大太监宫长秋,站到了御陛前,面对着百官,从袖中掏出了刚拟好不久的圣旨,用他独有的浑厚嗓音朗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中书令张平仲懈于职务,有过未能明察,责回府闭门思过。”
“礼部尚书谢尚气血有亏,赐百年红山参两支,命回府修养。”
“吏部左侍郎梁储贪污有实,即刻除职,送押御史台。”
……
大周朝的官制基本沿袭前赵,设三省六部二十四司,其中尚书令为虚职,开国至今未曾有人担任,以中书令与门下侍中行使宰相权力,其中,中书令又被私称作左相,门下侍中为右相,左高于右,左相中书令为百官之首。
中书令由于行使宰相权力,因此皇帝无权直接罢免,只能责令其回府闭门思过,待其自己上辞相奏折。
而至于此三人为何会被针对,只因此前正是这三人力主,依照祖制,诸王满十岁受封为王后需即刻前往封地,却没想到,代王白承玄到封地后不久便一命呜呼。
这三人中,张平仲和谢尚,一个乃百官之首,一个乃礼法维护者,促使代王远赴封地,只是碍于职责所在,说是卷入无妄之灾也不为过;可吏部左侍郎梁储却不同,他是公知的铁杆太子党,如此做完全是出乎自身利益。
因此,前两者不过是打道回府,而后者却是直接下狱。
不过,太子党既然名为太子党,那肯定不止他梁储一个人……
果不其然,大太监宫长秋雄浑的声音未停,每说一句,便有一名官员从朝班中列出,匍匐跪倒在地上。
待到圣旨念完,足足有三十三名官员出列而跪。
要知道,能出席朝会的官员,可俱都是正六品以上的京官!
这一道圣旨,可谓是将朝中势力庞大的太子党一网打尽!
但事实上不止于此。
被皇帝和诸多大臣们看好,被认为迟早会接掌中书令的代王少傅贾翀,因为代王暴毙被罢官放还,郁郁了一年后愤懑而死。
有望成为大周军方的接班人,太尉大人的小师弟徐鹏辉,因为身为代王少保,同样断了位列朝堂之路。
一位宰相,一位礼部尚书,全部太子党,外加两位朝堂的明日之子,因为代王之死通通去了职。
后世史书称之为初春之变。
……
……
事情当然不会以诸多大臣们的罢官而结束。
向来以仁义远播天下的皇帝,这次却没对太子党们展示他的仁慈。
被下狱的官员们,轻则抄家流放,重则被押上刑场,全家老少,悉数被没为官奴。
若论起来,这些人中无辜之辈不在少数,可惜的是,此次意外发生的太过诡异,而很不巧,所有人都有一个共识——
代王一死,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太子。
这可真是黄泥巴掉裤裆,不是那啥也是那啥了。
太子府内一片压抑。
伴随着太子党的团灭,皇帝想要换个太子,只在一念之间。
而纵观史书,又有哪个前太子有什么好下场?
太子是不会坐以待毙的!
这是当政者们的共识,而眼看着京师将乱,如雪花般的信件,则被送到了城南太尉府中。
如果说,有谁一定能制止皇帝废太子的决心的话,那普天之下只有两人——
皇贵妃上官玉儿。
太尉于庆之。
……
……
太尉是大周的天。
这句颇犯禁忌的话,在洛阳之围后的十五年间,在天下广为流传。
太尉于庆之除了拥有海内巨大的声望,还拥有着整个大周北方军队的效忠。
太尉大人的一句话,可让几十万虎狼之师席卷天下。
从史书上来看,这种实际已经超脱人臣的人,只有两个结局——
被皇帝干掉。
干掉皇帝。
而本朝奇怪的是,十五年间,皇帝白恒和太尉于庆之,一直保持着相当和谐的关系——
起码在外人看来是如此。
太尉大人除了在每年的大朝会,于龙椅侧下方的紫檀木扶手椅坐会儿外,平日之时根本不会在朝堂露面,也不会对朝堂政务有什么置喙。
但谁也不敢忽略城南那座太尉府的意志。
……
代王白承玄的灵柩已经由代州运回洛阳,皇帝和皇贵妃出城十里迎接,两人皆抚棺而泣,泪洒当场。
出城的人并没有皇后,尽管她身为代王的嫡母。
可是,作为代王的兄长,身为大周国本的太子,竟然被皇帝勒令禁足,不得出府,这就十分不正常了。
这不是一个好征兆。
送至太尉府的信件愈来愈多,而形势也到了最为关键之处。
大周和光十一年五月二十八,距离夏至只有一天,而今日离代王的七七四十九日祭刚过去两天。
本来稍显平静的朝堂,因为吏部给事中何敏的一纸奏折,宛若在即将沸腾的油锅里,滴进了滴冷水,顷刻爆炸。
何敏的奏折洋洋洒洒数千言,总结起来,不过八个字——
太子无德,理应当废。
这份奏折,绕过了中书门下,利用了给事中直陈于上的权力,直接上疏到了皇帝手中。
实话来说,这份折子的内容颇为荒唐,理应直接打回,并派太监宣旨,严加申饬。
但是,皇帝在收到这份折子后,却是将复刻件分发大臣,交由廷议,而把原奏折快马送到了太尉府上。
太尉大人很快给出了回应——
一应处置,皆由公议。
这话既是表态,也是不表态。
话中的意思,同太尉大人以往的态度一致。
百官们已经明白了太尉大人的意思,而皇帝陛下的意思又是那么明显。
太子的结局似乎已经那么显然了。
……
……
凡事不到最后,谁也无法肯定结局最终会是怎样。
有心人会发现,在何敏的奏折交由廷议的当天上午,太子妃进宫求见了上官皇贵妃。
按理说,太子已经被禁足,这代表着整座太子府都不能轻举妄动,可太子妃这样大大咧咧进宫去,着实有些嚣张了。
不过,这也不是不能理解。
毕竟…太子妃她姓上官,是上官皇贵妃的亲侄女,而其父亲,则是六部尚书之首的吏部尚书上官青云。
有传言,上官青云即将接替张平仲的相位,担任中书令。
以如此强硬的背景,宫中自然没有人敢拦太子妃的,而至于皇贵妃同太子妃谈了什么,自然也没人敢窥探。
不过,有个少为人知的细节是,皇贵妃的贴身太监,当日下午出现在了上官青云的尚书府中,傍晚又出现在了太子的书房,最终在宫门落钥前,回到了大内。
……
……
翌日,朝堂之上,对于何敏的奏折,上官一系的官员直呼放肆,并纷纷弹劾何敏离间陛下和太子,罪大恶极,罪不容赦。
而之前将何敏奏折交由廷议的皇帝,却一反前态,丝毫不为何敏发声,任由其被抨击,最终除去何敏吏部给事中之职,交由有司定罪,发配到西北去啃沙子。
同时,皇帝还解除了太子的禁足令。
太子之位因此暂时稳固了下来。
消息传至太子府,府内上上下下一片欢欣,人人面带笑容,竟好似过了年一般。
而府中上下,最该放声大笑的太子,脸上的表情却有些悲伤。
好似朱墙外那染红大半天空犹如泣血般的残阳。
又犹如即将在天边升起的清冷的弦月。
……
……
入夜之后,城内的喧哗渐渐湮灭。
距离洛阳城西大约七八里的地方,是一片茂盛的竹林,竹林之中,住着几户人家,而其中最大的宅子,则归一户外来客所住。
说是宅子,其实不过是一间院子,三间木屋罢了。
而住在这里的人也很简单——
一个挑水打扫院子的头发半白的阿翁,一个负责做饭的阿婆,还有,一个容貌妩媚到极致的少妇,和她的一双快要六岁的龙凤胎儿女。
对于几人来说,这又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万籁此都寂。
沙沙,沙沙。
风吹着竹子的声音传入到了少妇的耳中,她睁开了惺忪的双眼,剪水般的眸子透露着直抵魂魄的慵懒。
她披衣而起,想要去看看她的儿女有没有蹬被子。
银白的月光洒在了她的身上,让她宛如月宫中的仙子一般。
唰…唰…
这是风吹竹子的声音。
唰!
耳边破空声骤然响起,一道银白色的光从她面前高速而过。
砰!
金属重重撞入了木头内,发出一道沉闷清晰的声音。
借着月光,少妇看清了刚才从眼前呼啸而过的物体,不由花容失色起来——
这是一把表面淬着幽蓝色毒液的匕首。
刹那间,屋外的静谧消失的无影无踪,一阵阵的闷哼声和兵器掉落在地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
咔嚓!
不过一指厚的木门应声破裂,那个头发半白的阿翁突入门内,脸上老态尽去,两只皴裂的双手,如拈花飞叶般,将破门而入的暗器与箭矢,悉数击落在地。
这赫然是一位武道大高手!
然而,未入神圣,皆为凡品。
纵然此时表面上来看,这老翁占尽上风,实则,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始终被一道气机锁定着——
这来自一位,与他武道境界相同的大高手。
对方虽未出手,但却是在寻找机会,想将他一击必杀,不至于两败俱伤罢了。
“小主!我护着你快走!”
老翁声音有些沙哑,却使得本有些发懵的少妇一激灵,刚想应声,却突然反应过来,喊道:“晨儿和夜儿呢!带他们一起走!”
老翁闻言,脸上露出了苦涩的表情。
被同样境界的大高手锁定,若只他一人倒是无惧,可要带着一个完全没有武道基础的人逃生,本身就是险而又险,若再加上两个不到五岁的孩子…
那真是九死无生了!
不过,理虽如此,但毕竟他是仆人,而他面前的少妇才是主人。
他不能替她做决定。
生死存亡之际,也无需什么客套话了,老翁极简短地将实际情况说明,让少妇哑然失声。
她陷入了极难的抉择之中。
而就在她犹豫的几秒间,门外的箭雨又密了些,院子间又多了几具武道强者的尸体。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自然知道此时自己面临的是怎样的局面。
“洪叔…”
她银牙紧咬,极不忍心地颤声道:“走!”
话音刚落,她便被老翁裹着冲出了院子,再一眨眼间,已然逃出院外。
清冷的月光照尽了满院的暗红。
密密麻麻的箭雨与暗器消失,十来个黑衣人人冲进了院子,三人一组,将整座宅邸翻了个底朝天。
约莫一刻钟后,一个穿着宽松纱衣的中年男人走进了院子,所有黑衣人单膝跪地,打头之人颤声道:“首领…只找到了做饭的老婆子…”
中年人眉毛一挑,冷声问道:“那两个孩子呢?”
“没…没找到……”
“咳咳…废物!”
中年人闻言后咳嗽了起来,捂住了胸口,显然受了不轻的伤。
待稍微平缓了气机,他依旧冷声道:“把这里清理干净。”
“是!”
于是,在天色即将破晓之时,这座竹林里的院子便起了一场大火。
黑夜中,没人看到,就在这院外几十步远的地方,有一双比夜色还要浓的瞳孔,死死盯着这发生的一切。
他看到喜欢给他做油焖竹笋的文婆婆倒在血泊之中。
他看到那个平素疼爱他的娘亲,去都没去屋内的隔间,就这么仓皇逃命。
他看到,他生活了近五年的小院,就这么在火焰中慢慢化作灰烬。
夜色渐渐被火焰焚尽,第一缕晨光投向了竹林深处。
今日…是夏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