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锦都内接连下了几场大雨,秦宵屡次闻诏传其入宫,均想方设法以各种理由推脱,不是昨天习武碰伤了手,就是今天骑马摔断了腿。便是到了宫中,对女皇也是各种避之不及——殿前看门他必是站在最外面,随驾出行他定是跟在最末梢。饶是如此,成澈反而更喜欢捉弄于他,他在外面看门时就把他传进来说话,他在出行队伍最末端就偏要把他揪出来调到最前面,让他陪伴御驾左右。
这下倒好,成澈终于把自己在秦宵处的好感度从“良好”刷到了“厌弃”,再从“厌弃”刷到了“仇恨”。可秦时飞倒是乐开了花,眼见着自己儿子在女皇面前如此受宠,是酒也不喝了,气也不撒了,连晨起打拳都能比平时多打十几套。成澈对秦老将军的“宠爱”亦丝毫不亚于秦宵,时常将老将军宣进宫里嘘寒问暖,闲话家常,说话间的态度倒是比面对秦宵时还要温柔体贴,使得秦宵有时也会禁不住暗暗怀疑,这女昏君究竟是看上了自己,还是看上了自己的爹?
这日都中又下起了大雨,秦宵接到宫中传唤,甫一踏进紫宸殿,便见成澈正端着一盏茶坐在桌边看书,竟专心得连茶凉了也没记着喝。檐外雨水淅沥不断,秦宵回头瞧了瞧,还以为自己是来错了地方见错了主子,脱口而出便道:“想不到陛下也会有认真看书的时候。”
成澈这才发现他进来了,便将手中茶盏放下。“不过是读些前朝旧史,发现也挺有意思的。”
秦宵瞥了一眼那本书的封面,确认不是什么才子佳人春宫图后,方开口道:“愿闻陛下高见。”
“旧史里最有意思的,便是这字里行间内文不符实的地方。比如这句,明明说得是高宗勤政爱民,可下一句,怎么又记载着高宗死于巡视淮东的游船上?这淮河东岸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当年最富庶最奢靡的烟花柳巷聚集之地,那种地方有什么好巡游的?不过是打着巡游的幌子北上吃喝玩乐去了。还为此大费周章兴建运河,得多劳民伤财,竟说这样的皇帝勤政爱民,真是可笑。”
她拍了拍手里的书,又冷笑道:“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为表面文章所蒙蔽,反奉高宗为治世明君,朕不如以史为鉴,倒行逆施。”
秦宵仔细品味着成澈这一番话,眉头一皱,发现某人似乎并不简单。恰逢此时有一名小太监从外面奉了热茶进来,成澈忙将手中书本向旁高高地抛出一条曲线,回头嬉皮笑脸地拉着秦宵的手说道:“秦侍卫,咱们一起来打牌吧!”
看来是他想太多。
“如今只有陛下与微臣二人,如何作局?”秦宵问道。
“那就朕持两幅牌,你也持两幅牌,咱们两个人作四个人打。”
秦宵眼见她兴致盎然地将马吊牌从桌子底下掏出来,几乎要怀疑眼前这位陛下与刚才那位高谈阔论前朝旧史的是不是同一人了。他陪着成澈将牌洗好,瞧见那小太监退下去了,便用竹牌遮掩住嘴,凑过身去低声问道:“陛下,您将微臣调至御前,该不会真的是为了陪您打吊牌的吧?”
“让你领着御前侍卫的高薪俸禄吃喝打牌,你还不乐意啊?”
“陛下,如今边陲之地的境况不容乐观,四邻诸国都紧盯着我朝的一举一动,您——”
“哎,这些友邦国君真是无聊,一天到晚就想打仗,有什么意思?”成澈从手里选出一张牌,摔在案台上,“要朕说啊,还不如大家高高兴兴地打几圈马吊。若是能与其他三国国君一同坐在这里打上一圈,朕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您就这么喜欢打牌?”秦宵向她投去古怪的目光。
成澈娇媚一笑,伸手摸向秦宵的右手。“关键不是打牌本身,而是要看和谁打牌。”
秦宵忙从座上站起,再次冷着脸声明道:“陛下,请自重。”
“怎么,你不陪朕打牌啦!”
“臣以为,比起马吊牌,还是将棋更有趣些。”
这时,一名女官突然从殿外急匆匆地进来,连一声通传也来不及,一见到成澈便脸色煞白地在地上跪下。“陛下,容王殿下有要事相商,请您往前殿一趟。”
“容王?他找朕有什么事啊。”成澈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自己的指甲。
“淮河两岸春汛未平,这几日又连下大雨,引发了淮南几十年未曾一见的水患。”
听见这话,成澈脸色略微一变,身板从靠椅上直起来,不过片刻后又立即松懈下去,白了那女官一眼道:“朕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让容王自己拿主意不就成了吗?”
“可容王殿下说此次水患非比寻常,淮河南岸的昌平县,富宁县已淹死了上千户人家,必得要陛下亲自主持救灾事宜。”
“去去去去,别来烦朕!”成澈从桌上抓起一杯瓷盏往地上一摔,作一脸的不耐烦状。那女官见瓷盏就在自己脚边上碎了一地,浑身一抖,倒也不敢再作他言,唯有默默地告了退。
成澈的表现并无任何纰漏,仍十足十是个玩世不恭的女昏君。但秦宵不知怎的,却凭借一种难以言说的“直觉”,在她身上感到了一股奇怪的不对劲儿,但也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紫宸殿内已是空无一人,秦宵犹豫了片刻,还是自己留了下来。
“陛下当真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子民?”
成澈突然剜了秦宵一眼。
“朕被太妃祖母由宫外接来继承了皇位,于文武百官中全无半点根基人脉,苏氏一族在朝中盘桓已久,朝堂事务如今全由容王一个人说了算,朕这个时候出面干涉,岂不是自寻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