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旭并不知道凌秀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眼见时间不早,连忙向她提出告辞,骑上自己的那辆二八老坦克,迅速赶回了自家的裁缝铺。
此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可是王秀芝,却还没有进家。
天上的夕阳,已经收起了最后一抹光芒,整个裁缝铺变得漆黑一片。
眼见王秀芝没有在家,陈旭长出了一口气。
虽然他有心通过自己的手艺改变家里当前的境遇,可是,他却深深的明白,自己的想法,是注定得不到王秀芝的支持的。
作为一名生活在临城这种四线城市的家庭妇女,王秀芝的视野窄的可怕,对于自家儿子最大的希望,就是陈旭能够好好学习,将来考上一所还算不错的大学。
至于他在大学毕业后的安排,那就更加简单了,就是要在他老爹当年曾经工作过的国营机械厂谋一个职位。
要是再能靠着自己的学历谋个一官半职,当上个小科长之类的官,那他们整个陈家的祖坟上冒出的青烟,都快要赶上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时冒出的浓烟了。
也不怪她会有如此想法,在那个年代,国企还没有进行改革,依旧以终身雇佣制为主,只要能够进入企业,就等于端上了铁饭碗,安安心心在企业里混到退休,也就算完成了人生的任务。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样的生活虽然低调,却基本上保证了最基本的生活,虽然一辈子都不能大富大贵,却也能衣食无忧,算的上是一种小确幸。
可是对于对自己这身本事自负到了极点,而且喜欢个性自由,极端讨厌僵化体制内生活的陈旭来说,要让他过一辈子那样的生活,他宁肯选择让自己的人生再重来一次。
更何况,根据他的记忆,临城的那些国企,很快就要响应国家的号召减员增效,工人大片下岗的时代很快就要来临。
对于当时华国绝大多数北方人而言,那都是一场最恐怖的噩梦,已经习惯了一切都靠国家安排的他们,突然失去了依仗,就像是在笼子里养了多年的小鸟,突然被放归了大自然,那种彷徨无助,实在是笔墨难以形容。
因为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工作,很多人衣食无着,除了少部分有头脑,也有社会资源的家伙,趁着这个好机会挣到第一桶金,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开启了自己未来或是大富大贵,或是迈向中产阶级的生涯,
虽然早就已经定下了人生目标,可是,他心里却清楚的很,自己这种已经21世纪的思维,王秀芝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所以他现在唯一要做的,便是尽可能的隐瞒王秀芝,直到自己的事业足够成功,再把真相告诉她。
也唯有如此,思维传统而又顽固的她,才有可能真正接受自己的选择。
为了防止王秀芝发现自己的秘密,在回来的路上,他在脑子里预演了无数次在家里遇上王秀芝以后的方案,眼见王秀芝还没有回到家,悬着的心这才重新放回了肚子里。
把刚买回来的布料放在一旁的案板上,陈旭迅速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橘黄色的灯光下,容貌英俊的少年手拿铅笔,一丝不苟的画着纸样,不过转眼间的功夫,一件完美的服装剖面图已经跃然纸上。
像这样的剖面图,后世的他已经不知道画过多少张,早就如本能般的与他的身体完全融合在了一起。
古龙曾经说过,歌女的歌,舞者的舞,剑客的剑,文人的笔,英雄的斗志,都是这样不死不灭。
对于陈旭而言,这些物品,同样包括他手中的针线,剪刀,铅笔,缝纫机,以及要到多年以后,才会真正在民间普及开来的电脑和画图软件。
对他而言,这些服装制造所必须的工具,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与信仰,成为了他生命中完全不能被取代的部分。
拿起母亲整齐摆放在案头的剪刀和皮尺,陈旭根据自己之前打好的纸样,一点点剪裁着布料。
当年的他为了生计,曾经在粤东的服装工业开发区干了五年,虽然生活辛苦劳累,可是,却让他把服装制造行业的各种基本功打磨的相当坚实,不管是裁剪,还是缝纫,刺绣,别说外行,便是那些一线工人,也极少能有人和他相提并论。
当一个人潜下心干一件事情的时候,时间往往过的特别快。
陈旭才刚用缝纫机把林小月那件嫁衣的大致轮廓扎好,门外便传来一阵细微推门的声音,院内的灯,随即被人打开,昏黄的灯光,霎时间照亮了狭小的院子。
借着灯光,陈旭很快看清了王秀芝那张满是疲惫的脸。
尽管心里早就已经有所准备,事到临头,陈旭依旧显得有些慌乱,愣了好大一会神,这才开始手忙脚乱的整理起了案台上的东西。
已经用缝纫机轧好大致轮廓的嫁衣,直接装进了放在不远处的书包里面,满地的布屑,早就已经收进了脚边的废纸篓,如今连带着废纸篓一起踢到案台底下,用桌台上的布料盖好,几乎可以说天衣无缝。
除此之外,最为重要的,还是那套物理练习册,早就已经放在了手边,等到收拾完一切,立刻迅速移动到自己跟前,顺带着把放在桌上的圆珠笔咬在嘴里,一个正在努力学习好学生的形象,就这样在王秀芝进门的前一刻,完美无缺的乔装完毕。
看着坐在案台前,聚精会神做着练习题的儿子,王秀芝神色复杂,满是惊异的看了他许久,眼见他真的埋头在做功课,原本的惊异,很快转变成了欣慰。
儿子终于懂事了,以前的他极度厌学,只要放下饭碗,就会跑出去和肥猪他们这些人瞎闹,不到十点以后,连人影子都见不到。
“妈,您回来了,赶紧歇一会。”
直到母亲走到自己身边,陈旭这才站起来,搀着王秀芝坐在了椅子上。
“妈,您还没吃饭吧,先喝口水,我这就去给您盛。”
陈旭说着话,迅速去了厨房那边,盛了两碗米饭,连带着锅里的菜也一起端了上来。
“旭子,你这傻小子........”
眼见锅里的菜一点都没动,王秀芝再也忍耐不住,眼泪顺着粗糙的脸滚落下来。
“下次,真的别这样了,妈要是再回来的晚,你就不要再等妈吃饭了。”
“我去,这算是歪打正着吗?”
陈旭满是惭愧的低下了头,他之所以到现在还没吃饭,完全是因为替林小月做嫁衣做的太投入,以至于忘了时间,而不是有意要等王秀芝。
眼见王秀芝哭的厉害,陈旭再度想到了前世她被自己气到心脏病发的往事,心中酸楚,上前一步抱住她,低声对她哄慰道。
“妈,您别哭了,儿子保证,从这次考试开始,一定会取得好成绩的,也会考取一所自己满意的学校,等到毕业后,儿子一定找一份好工作,您就放心吧。”
“好,妈等着,妈等着!”
王秀芝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努力强迫自己端起饭碗,一点点的吃着饭菜,可是眼泪,却还是不住弦的顺着眼眶滑落。
“妈,别哭了,您这样,很容易积住食的。”
陈旭柔声劝慰着她,在这一刻,他总算明白自己肩头上的责任何其重大。
作为一个儿子,他现在要做的,不只是要在学校里好好学习,更要借助现在的好政策开始创业,唯有如此,才能真正让自己的母亲在未来过上好日子。
“傻儿子,妈这是高兴呀。”
王秀芝用衣袖抹了抹眼睛,伸手把陈旭抱在了怀里。
“好儿子,你总算是懂事了,老陈,你看到了吗?咱们的儿子终于长大了,也懂事了,我这么多年,没有白辛苦!”
王秀芝说着话,目光直接转向了不远处挂在墙上的黑白遗像。
“老陈,等儿子考上了大学,我就带他去看你,给你买你最喜欢喝的梨花白。”
“爸,你放心吧,从今天开始,妈就有我来照顾了。”
看着父亲挂在墙上的照片,陈旭攥紧了拳头,一字一句的说着,就势用自己的胳膊把王秀芝搂在了怀里。
母子俩在一起报了许久,直到摆放在不远处的大座钟发出古朴而又沉闷的声响,这才分开。
“儿子,时间不早了,吃完饭,赶紧休息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王秀芝擦着眼泪对陈旭吩咐道。
“妈,我今晚回家里睡,以后直到考试完,我都会这样。”
“傻孩子,平时就知道玩,现在才知道抱佛脚?”
王秀芝板着脸对陈旭训斥了一句,想到他回头可能要熬夜复习,立刻感觉心疼,不断叮嘱他不要复习的太晚。
以前的陈旭,少不得回嫌她啰嗦,可是如今的他,因为前世体会过失去母亲的痛苦,已经完全明白了王秀芝的苦心,安静的听她把话说完,这才提起书包,骑着二八老坦克回到了家里。
那是一座独门独院,用红砖混合着灰渣制成的公房,是他老爹当年结婚时机械厂派发的福利。
那个年代的企业都是国营的,远比后世那些996和251温情的多,哪怕父亲死了,工厂的领导,却可怜他们孤儿寡母,一直没有把房子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