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花生地里锄草。一个男人走了来,我其实在县里见过这个男人,但当时,我却没把他认出来。男人大概走累了,在我地边歇着,见我锄草,他走了过来,跟我说这地里的草是要锄了,再长,这地里的花生就长不好了。男人这样说,我就有些难受了。如果丈夫在,我也不会让地里长这么长的草。丈夫在一个镇里当镇长,上面的人说他行贿受贿,把他抓走了。丈夫一走,我就没心事做事了。丈夫看起来很好的一个人,却在外面做了许多坏事,让我想不通也让我难受。男人见我难受的样子,就说我说错了什么吗?我摇摇头,说不关你的事。男人不再说什么了,只在边上看着我做事。看了一会,男人走了过来,跟我说我闲着也是闲着,我帮你锄吧。说着,过来拿我手里的锄头。那时候是半下午了,我做了一天,很累了,就把锄头给了男人。
我对这个陌生的男人是怀有戒心的,我不知道男人为什么要帮我。但我看得出,男人不像个坏人,男人一直低着头锄草,我不跟他说话,他头都不抬。我也是个不喜欢说话的人,这样,我们总共才说了这样几句话:
“你好像城里人。”
“我是城里人。”
“但你农话做的很熟练。”
“我是农村长大的。”
这天,男人一锄就是两个多小时,锄了一大片,到天擦黑时,才走了。
让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男人又来了。
男人还是那时候来,来了就说我今天继续帮你锄吧。我说怎么好意思呢。男人说这有什么关系,闲着也是闲着。说着,过来拿过我手里的锄头。
现在,我对男人没有戒心了,我在边上一边用手拨着草,一边跟男人说着话,我说:“看你的穿戴,你是个干部吧。”
男人点点头。
我又说:“你这是要去哪个村呢?”
男人说:“我在前面那个村蹲点。”
我一时不知道问什么了,我不问,男人也不做声,仍那样默默的锄着。
这天,男人一锄也是两个多小时,又锄了一大片,也在天黑时走了。
第三天,男人还是来了。我这时觉得男人有些面熟,但想不起到底在哪儿见过他。男人走近后跟我说还有今天一下午,这些地就能锄完了。说着,男人过来拿过我手里的锄头,锄起来。
我就有些感动了,男人是个干部,却一连三天帮我锄草。这样的干部,现在真是很少见了。这样想着,我跟男人说:“我真不知道怎样来谢谢你。”
男人说:不要谢,是我自己喜欢锄,不知为什么,我一看见地里有草,手就发痒。
我说:“大概是你以前锄惯了吧。”
男人说:“大概是吧。”
我说:“现在像你这样的干部真不多了,现在风气不好,一些干部只晓得吃喝玩乐,贪污腐化。”
男人说:“好干部还是大多数,但也有少数干部变坏了,就像这花生地里,有花生也有草,这些草不多,但不锄了,花生就长不好。”
我觉得男人说得有理,点点头。
这天天黑,我地里的草全锄好了。男人把锄头还给我,然后又走了。但男人才走了几步,我喊住了他。我没有别的想法,只觉得男人帮我做了几天事,我起码应该知道他是谁,于是我问起男人来,我说:“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男人说:“我叫李雷。”
说着,男人走了。
我在男人走后很吃惊了,李雷,他不是县长吗。难怪我觉得他面熟,我以前在县里见过他。不仅如此,我丈夫进去之前常说到他。但后来,丈夫说到他就很气愤了。有一天还说李雷这样整人,总有一天会不得好死。开始,我不知道丈夫为什么那样恨李雷,后来知道了。原来李雷查出了好多腐败分子,丈夫也牵了进去。
两天后我去见了一回丈夫,见了后我告诉丈夫,我说那个李雷真是个好县长,几天前还来帮我锄了三天草。丈夫听了,非常吃惊,问我说什么时候。我说前天呀。丈夫立即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说真的,千真万确。丈夫说什么千真万确,我进来前几天李雷就被人杀了,你怎么见得他到呢,你见了鬼差不多。
我惊得好一阵说不出话来,我真见了鬼了吗,不像呀。
真的,我见着的李雷,根本不像个鬼呀。
一块石头
村外的路边有一棵树,树下有一块石。
一块埋在地下的石,早先,可能是一块界石。石不大,一尺见方,离地,差不多也是一尺高。
一块这样的石,倒方便了村里人。村里人往树下走过,总有人在石上坐坐。很多时候,树下歇着一伙人,但人再多,也只能有一个人坐在石上。其它人,围着那个坐着的人或蹲或站,一起谈古论今。有时候,石还可派些别的用场,有从田里上来的人,鞋上粘了泥巴,便脱下鞋,在石上磕,把鞋上的泥巴磕下来。也有人不脱鞋,只把脚往石上擦,将泥巴擦掉。甚至有人踩了屎,也往石上擦。也有人把锄头往石上砸,磕锄头上的泥巴。一次,一个人用力太大,竟把石头一只角砸裂了。还有人,拿了柴刀去砍柴,走到树下,拿了刀背在石上用力地砍几下。一块石,这样让人磕让人砸让人砍,就伤痕累累了。但村里没人在意这些,该坐还坐,该砸还砸。
忽然一日来了两个石匠。
两个石匠一个年轻一个年老,显然,年轻的是徒弟年老的是师傅。两个人要去前面山上一个采石场做事,有人请他们去凿石人石马。到树下时,他们可能累了,歇了下来。树下有一块石,年老的一屁股坐在石上。年轻的,则坐在地下。坐了一小会,年老的起身去方便。年轻的在年老的起身后看着那石,这年轻人才学徒不久,见了石就手痒,他当即拿出锤子凿子凿起那块石来。
年老的方便后没再坐下来,他站在年轻人边上,看着他凿,还不时地指点一二。
凿了大约一个小时,年老的喊年轻人走,年轻人有点不愿意,但还是收了工具,跟了年老的走。
村里一个人不久往树下来,近了,忽然看见那石变了样。那石,像个人了,有鼻子有眼还有嘴巴,当然,很模糊。这人很吃惊了,跑村里叫起来。很快,很多人到树下来了,都看着那石,奇怪地说这石怎么变成一个人呢。答案很容易找,有人说凿的,被人凿成这个样子的。又有人说这石像谁呢?有人说像菩萨。这话一说,大家就屏声敛气了,只点头。
过后,村里人再往树下走过,没有人敢坐在那石上了。偶尔有人忘记了,坐下去,但才坐下就发现不对劲了,于是慌慌地站起来,走开去。有人鞋上粘了泥,不敢再在石上磕了。有个人忘了,磕了一下,到第二下时,这人扬起的鞋不敢磕下去了。不仅如此,这人还用手把石上的泥巴抹了。那些扛了锄头或拿了柴刀往树下走过的人,也不敢用锄头和柴刀在石上砸了,一个人都不敢。
树下冷清了。
忽一日,一个人在石前插了几枝香,放了一挂爆竹竹,还拜。
又一日,一个人也去插了几枝香——
树下香火不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