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宫中又会是个无眠夜。
自打左相宋列英不在朝之后,那位年轻的皇帝陛下好像也没比以前好过多少,如若说以前是如履薄冰的话,那现在,就是夜不能寐。
这才年初,御花园太液池边上那些柳树垂下的枝头,刚刚要萌出第一发新芽,新绿色的草地,甚至还留有春雪尚未融化的痕迹,却不似往年般令合宫的人都心思神往了。
这已经是今年的第三次了。
黄昏,华灯初上,右相关歇却在此时进宫来了。
刘裕远远地看着关歇晃动着褐色的宽大袍子,身后跟着另外几个人,一行人如脚下生风一般迅速地朝着承安殿而来。
走近一些,刘裕才看清楚,原来是都察院、礼部、御史台的吴、陈、高三位大人,刘裕心下疑惑,这三位平日能凑一起就很稀罕了,同右相一起出现更是前所未有。
关歇向刘裕一拱手:“请刘公公向通报一声,臣关歇,都察院按察使吴大人,礼部尚书陈大人,御史高大人有事需面见皇上和太后。”
“此时皇上还在用膳,老奴不便打扰,关相,各位大人,还请在此等待片刻。”
刘裕向四人低头行了个礼便退到一边,悄声对站在旁边的小太监说了句什么,小太监立马哎了一声转身跑了。
这片刻,便是半个时辰。
关歇等得有些不耐烦,在台阶上来回地踱步,粗糙的鞋底摩擦着石质地面发出嚓嚓的声音,这让其他三个人开始焦躁起来。
“关相,臣看皇上此时怕是不愿见我等。”高大人首先打破了沉默。
“依臣看,皇上都避谈了,想要今夜决断,难。”礼部尚书陈大人摇摇头表示没信心。
“两位大人你们可得有主心骨,现在就打退堂鼓,就是把关相置于不义,以后咱们还有何脸面在朝堂之上同皇上和太后谏言?”吴大人始终黑着一张冷脸,语气也是不冷不热。
关歇整了整自己的衣帽,摸了摸下巴上的山羊胡:“等着便是,再晚也等,这件事,今天必须要皇上和太后决断,高大人,你是御史,等会就由你来向皇上陈情。”
还没等高大人回答,就见不远处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群人,正缓缓向承安殿而来。
关歇脸色一变,就听得陈大人惊讶道:“怎么全都来了?”
那人群走近来,全是身着朝服的文武百官,乌泱泱好似上早朝一般热闹。
杨大人走过来朝关歇他们拱手道:“我等才接到太后的懿旨,没想到关相和三位大人还更先我等一步进宫啊。”
关歇扭头看到刘裕:“刘公公,这是怎么回事?”
刘裕呵呵地笑道:“回关相,的确如此,太后的懿旨,宣所有大人紧急进宫,说关相您今夜有要事。”
关歇回过头,再次摸了摸下巴,心下有些不快,但倒也明白了几分。
“听说朔王殿下这几日也在靖天的府上,不如也一并请来,也好集思广益。”
刘裕似乎没想到关歇会这样说,怔了怔,道:“容老奴先去请示太后。”
吴大人看着刘裕一路小跑去,不解道:“关相,这人全都来了已经够添乱了,为何还专去请朔王?”
关歇道:“太后这是想一锅乱炖囫囵过去,不如索性再添把火,不能干净利落,起码要可以浑水摸鱼。”
刘裕赶到寿慈宫的时候,见本该在承安殿用晚膳的瑞清竟然在同太后秦氏不紧不慢地聊着家常,见刘裕进来满头大汗还得下跪行礼的样子,秦氏笑着对瑞清道:“这刘公公从皇帝小时候就一直伺候,哀家还没见过他如此狼狈失态的模样呢,看来,承安殿那边,该来的不该来的人应该都来了吧?”
瑞清不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母后宫里这新茶,朕记得也赏赐了七皇叔不少?”
秦氏道:“哀家记得先帝在时,他可是众皇子中唯一能得到这贡茶赏赐的,就连你父王啊都不曾得此恩宠,都得向你七皇叔讨要呢。”
“可朕怎么记得,七皇叔一向不是爱茶之人,为何当年皇祖父会单单赏赐于他?”
“此茶叶不仅仅是茶叶,可是代表了先帝对你七皇叔的看重,至于哀家为何还要继续赏赐,仅是因为你七婶婶的缘故。”
“是,朕疏忽了七婶婶倒是懂茶爱茶之人,但若七皇叔也能如此,才算不辜负了皇祖父和母后一番盛情美意。”
刘裕低着身子,听着这母子俩轻描淡写地谈论着朔王,貌似闲话家常一般,心里却打起了鼓。
此时,秦氏才恍若刚刚想起般问刘裕:“你这么匆匆忙忙跑来是为何?”
刘裕道:“回太后,关相说想请朔王殿下也一并进宫议事,奴才不敢擅自作主,前来请旨。”
秦氏略沉吟了一下道:“这事虽说为皇帝家事,更是关乎江山社稷,对内朔王是自家人,对外也是朝廷肱股,请便请吧。”
瑞清却道:“朕认为,七皇叔长年行军在外,对朝廷内外事宜并不熟知,且七皇叔为国征战劳苦功高,方才班师回朝,过几日就要动身去淮东主持赈灾,不宜劳烦。”
秦氏站起来,慢慢走到宫门边,思考良久。
“刘裕,差人去朔王府宣哀家懿旨,请朔王殿下即刻进宫议事。”
“母后,儿子不明白...”
瑞清话刚出口就见秦氏做了个阻止他说下去的手势:“皇帝,咱们也该去承安殿了,该解决的还是得解决,避得过一时,避不过一世。”
“可是母后...”瑞清还想说什么,见秦氏已然由阿贞搀扶着朝门外走去,只得讪讪地跟了上去,刘裕心想,看来今晚皇帝陛下又注定失眠了。
瑞清心头像压了块巨大的石头,沉沉的,移不动也挪不开,走出寿慈宫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朝西北方看去,不知道在那个凄冷的角落,她是否会知道今夜的事,是否还会在乎,又或者,是否会后悔当时的刚烈固执?
秦氏并不如瑞清一样心思沉重,反倒是身边的阿贞小声道:“太后,奴婢听宫里的传言,说皇上经常悄悄去月落阁外,一站就是大半天,但一直未曾进去,看来皇上还是记挂着里面那位呢。”
“皇帝过了任性的年纪,哀家相信他知道分寸,还有,皇上哪容得宫人随便议论,阿贞你去替哀家查查,都是谁在月落阁外看到过皇帝,又都是谁在嚼这些让哀家心烦的闲言碎语,全部罚到浣衣局去。”
“是,奴婢遵旨。”
瑞清走在秦氏后面不远,清楚地听到了阿贞和太后的对话,装作不经意地理了理宽大的龙袍袖子,刘裕注意到,瑞清这这个看习惯性的动作下,双手逐渐捏紧成拳。恨意,油然而生。
刘裕心下觉得不妙,这承安殿的一场风雨,怕是避免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