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靖天宵禁后的安静的夜晚不同,沅水的夜晚充满了虫鸣蛙声,还偶有几声清脆的鸟叫,鸟儿扑棱翅膀的扑扑声响彻夜空。
阿淼仰面躺在床上,盖着薄薄的棉被,辗转反侧,毫无睡意。
不知是因为外面那些声音扰得她无法入眠,或是这张床上的褥子太薄,床板硬到硌得她周身不适,还是因为害怕那个骇人的噩梦纠缠长期不敢入眠,抑或是因为,白日里糕点铺老板一番无心的话中,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是否如旧?是否还如记忆里那般?
阿淼坐了起来,看看窗外,应已过了亥时吧,瑞谚的房间已不见灯火,其他人也陆续睡去,院子里漆黑如墨,一丝光亮都看不到,徒留聒噪的虫鸣还不知疲倦,月亮静静地挂在厚重的云层里,就连月光都显出诡异的忽明忽暗。
阿淼下床,穿好衣服鞋袜,又拿出一件黑色的披风裹在身上,打开门走了出去。
出了官驿,白日里尚且还有寥寥人烟的街上现在除了黑暗,路边某些人家门口挂起的灯笼随着风摇曳打转之外,就只有阿淼伴着微弱的光亮和自己的影子独自一人走在路上。夜风起,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寒冷,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仿佛身后随时会窜出一只恶鬼将她掠了去,于是迅速加快了脚步。
循着记忆,不知道走了多久,本还算宽余的街道逐渐变窄,最后一条羊肠小道出现在眼前。
阿淼稍稍抬头,迎面赫然一座看不到顶的黑色大山,脚下的羊肠小道曲折蜿蜒,消失在前方一片黑暗中,想起白天糕点铺老板的话,说这条路的尽头便是那个地方。
阿淼看着前方被黑暗淹没的路,突然有些胆怯。
这条路的尽头,那个地方在等着她,于是仅仅犹豫了片刻,便沿着小路走了过去。
走了一会儿,阿淼才发现刚才那片看起来可怕的,差点让她退缩的黑暗,只是一片竹林,夜风拂过,茂密的竹叶哗哗作响,惊起林中栖息的飞鸟,阿淼艰难地在林中行走着,靠着偶尔露出的月光,努力地辨识着脚下的青石台阶前行。
拾阶而上,眼前是一片较为开阔的平地,静静地坐落着一座竹子建造的小筑。
小筑周围杂草丛生,荆棘密布,各种野草疯长了得有半人高,各种蛇虫鼠蚁穿梭其间,俨然那些神怪话本中的精怪出没之地。
阿淼这次没有犹豫便踏入了这草丛,径直向小筑走去,刚迈出没几步,忽听得仿佛有人的说话声从那小筑后传来,阿淼一惊,忙退到一旁蹲下来,把身子藏在杂草丛中,试探地从草间的缝隙向传来人声的方向看去。
视线所及之处,小筑侧后方,似有两个人影绰绰,定睛一看,差点叫出声来,那两个人不是别人,竟然是瑞谚和成霖!
这两人怎会在这里?阿淼忙捂住因为太过惊讶而张大的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只见瑞谚从宽大的披风下拿出一个酒壶,接过成霖递过的酒杯,斟满酒摆在地上,自己和成霖各手握一杯酒。
“义国公,你我素无深交,但本王知你一生忠心,未曾想一朝被奸佞所害,生死两茫茫,本王未能施以援手,每每想起,追悔莫及,若陆公在天有灵,请饮尽此酒,本王定为你一家一百七十口无辜性命讨回公道,惩除奸恶,肃清朝纲,还你一个海晏河清,届时本王将在靖天为英灵正大光明立祠堂设宗庙,聊以告慰陆公于九泉之下。”
说完,两人将杯中酒淅淅沥沥地洒在了地上,行大礼三次,又见成霖挥舞刀剑将周围的杂草清除后,两人方才提着灯笼离开。
两人并未发觉,这一切都被躲在不远处草丛中的阿淼悉数听到,成霖提着灯笼走在瑞谚前面两步开路,灯笼几乎就从阿淼的眼前略过,心提到了嗓子眼,幸好,这些茂盛的草丛和灌木很好掩护了她。
待到两人走远了,那背影随着灯笼的光亮都逐渐消失,阿淼才小心地从草丛中钻出来,走到刚才瑞谚站的那个地方。
只看了一眼,便潸然泪下。
那是一座小小的坟,小得不仔细看根本认不出是一座坟,孤零零的小土包躲靠着小筑的后墙,仿佛是建墓的人生怕被发现,坟前还树了一块简陋而隐蔽的墓碑,上书:
大宁朝一等义国公陆讳准公之衣冠冢
大宁乾和七年立于淮东郡沅水镇陆公别苑
坟前还有一杯酒,是刚才瑞谚放的。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阿淼跪下来,用手轻轻拂去墓碑上的尘灰,朝着石碑磕了几个头,然后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是夜,当阿淼回到官驿的时候,天已微微泛起了鱼肚白,官驿的膳房已升腾起袅袅青烟,开始准备早膳了。
阿淼有些昏昏欲睡,刚才回来的路上就觉得走路有些轻飘飘的头重脚轻,一摸自己的脸,在发烫,又用手背挨挨额头,也在发烫,甚至感觉全身都在发烫。
那杯酒还真是烈,不过一小杯而已,已经过了两三个时辰了居然还如此有劲头,也怪自己,明明不会喝酒却不知为何就喝了那杯酒。
鬼使神差呗。
阿淼想着,一脚跨进官驿的门,另一只脚还在门槛外面,想抬脚迈步,只觉得双腿软绵绵的,眼前的事物也开始天旋地转起来,于是忙扶住一旁的柱子,靠在上面心想得缓一缓才行,这时可千万别让其他人看见,如若看见,她如何解释?都说酒醉心明白,此时阿淼的身体四肢虽不听使唤,脑子却异常清醒,甚至比平日还转得飞快。
这时,一扇房门打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
这个人,正是此时阿淼最不愿意遇到的人,瑞谚。
更为糟糕的是,瑞谚一眼就看到了倒在柱子边,瘫软如泥的阿淼。
之后的事,阿淼几乎都不记得了。
她断片的记忆中,仿佛看到瑞谚朝自己走过来的情景,但是却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眼前像是隔了一层薄纱,朦胧中残存的意识让她想爬起来逃跑,却使不出一点力气,接着她的身体好像一朵云从地上升了起来,飘到了某个不知道什么地方,然后又落了下去,然后,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