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节拜师
卢念文和兰儿刚回到西悦客栈,便有笔行的伙计送来笔墨,说是一位姓周的先生买的,让送到这里来找他的管家卢瘸子结账。
看那笔墨便已知周禹心情了,卢念文又是生气又是好笑,让兰儿付了钱便去找韩旁。韩旁却不在,卢念文还以为他们跟着周禹去了笔行,便也没有在意。兰儿叫了饭菜来,卢念文一边吃一边想着什么时候离开忻州返回桃源镇,胡商伙计便送了十六桶猛火油来。
知道周禹会对这样的东西感兴趣,但卢念文觉得他再怎么神通也变不出一家炼油厂来,而如果石油不经提炼,基本上也只能做引火的燃料,随他去吧。
和客栈掌柜商议了,把猛火油堆放在了后院杂物房里。然后杂货店的伙计又上门,这次送来了蜡烛、香油之类的杂物,兰儿也一一接收结账。
粮行的伙计送来五袋白面,卢念文向他打听周禹的踪迹,那伙计说周先生在和店里掌柜说话聊天。
等着看周禹还会买来什么稀奇玩意儿,却没人再送货上门,天擦黑的时候客栈的伙计说曹记粮行的东家曹廷鹤来拜见周先生。
卢念文迎出去,便见一个商人模样的富态中年员外正等候在客栈正堂,身旁除了仆役还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那女孩看起来很是安娴文静,老老实实地站在中年人身后。
卢念文忙过去相见,曹廷鹤见了礼之后便道:“尊驾是周禹……周先生的管家?周先生可在这里?老夫特地拜访,实在有要事求见。”
看来曹廷鹤也是听了客栈伙计的介绍,把卢念文当成了管家。卢念文猜测着对方的来意,笑道:“我家主人去了市场未归,不知先生来寻我家主人所为何事?”
曹廷鹤略显失望,微微叹了口气,道:“不瞒尊管,适才周先生在老夫处与老夫探讨了些算数学问。周先生之算学可谓穷究天人,老夫心下折服之至。冒昧拜访,想请周先生收老夫的小女为徒,教授算学……”
卢念文已听明白,一定是周禹在人家面前穷显摆来着,偏这家还是个痴迷算学的,便找上门来了。卢念文侧头看看那女孩,那女孩很有礼貌地微笑回应。
只这一照面,卢念文便看出这女孩心机其实十分灵动。别看年龄幼小,其实城府颇深。是那种做事面面俱到,为人端庄稳重,但绝不会和人轻易交心的性子。
此时卢念文的身份却是“管家”,他不能够代替主人来做决定,便笑着应酬让曹廷鹤父女休息稍等,自己这就派人去寻主人,看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曹廷鹤也觉不便,忙说是自己鲁莽了,要留下名帖,明日再来拜访。还请管家晚上一定要告知周先生,明天务必等候。
正说着,周禹大踏步走进客栈,身后还跟着三个店铺伙计。一个抱着两个海青花瓶,一个捧着几套丝绸衣服,最后一个提着四五件兵器,——都是周禹看中了货物,跟着他来结账的。
周禹走进客栈,一眼看到卢念文,笑道:“领导,这都是我买的,快结账!花瓶给你,我看着像是汝窑的,你一定喜欢。衣服是兰儿和娟儿的,流星锤是……哟,曹老板怎么来了?”
不等卢念文说话,曹廷鹤已笑着迎了上去,周禹忙拱手笑道:“怎么样,那道题解出来了吗?”
“惭愧惭愧,”曹廷鹤笑道:“周先生于算学一道造诣惊人,老夫特来拜访请教。”
周禹有些心虚地看了卢念文一眼,道:“不敢当,请屋内说话。”
众人来到周禹的客房分宾主落座,卢念文恭顺地站在周禹身后。周禹便觉得有些如芒在背,颇不自然,卢念文低头在他耳畔道:“我现在是你的管家。”
曹廷鹤又讲了几句景仰的话,随即话锋一转,道:“周先生之算学,老夫平生未见。九章周髀中记载了诸多算法和算术法则,老夫读之深觉精妙,但周先生的算法似乎更快更捷,周先生……”他取出周禹的算稿纸,“这等计算法门不是算筹之法,也非心算计数,敢问周先生这是哪一家的方法?”
周禹顿时有些愕然,正犹豫着,卢念文道:“这是我家主人家传的密算之法,不足为外人道也。”
“家传?”曹廷鹤皱皱眉,道:“周先生不是说早年是在陈景润华罗庚两位先贤尊师门下求学么?”
卢念文一愣。周禹尴尬地笑笑,干咳一声道:“周某少年贪玩,两位恩师的学问只粗窥其门径而已。想必曹先生已经看出,我的这点子小把戏其实是以符号代替数字进行计算,比起算筹算盘来略快捷些,这却是家学。不过也没什么,熟能生巧而已。”
他这说辞也勉强能说得过去,曹廷鹤想了想,拱手道:“老夫今日携小女湘芸来拜访,想让小女拜在周先生门下学习算学,还请周先生不要嫌弃小女愚钝,不吝赐教。”
周禹一愣,这才把目光投向曹廷鹤身旁的少女。那曹湘芸年纪尚幼,脸上还有些婴儿肥,但举止端庄大方,目光清澈,这是个美人胚子错不了的。周禹对这样的小女孩不甚在意,忙道:“这如何使得?周某的算学其实算不得精深,只投机取巧而已,哪敢为人师表?——再说了,我们是定州人,不几日就要返回河北,实在不敢耽误了令爱的学业。”
“周先生过谦了。只说你不用算筹算盘便能快速计算的本领,便已经是独步天下了。”曹廷鹤笑道:“老夫是江陵人,于江河南北都有些粮行的买卖。定州么,——曹家在镇州还有一间粮店,可以让小女到那里掌事。镇州定州距离不远,小女也好前去请教。老夫今日之请冒昧,实在是钦羡周先生才学,周先生就不要推辞了。小女虽然愚钝,但于算学颇有兴趣,先贤的算经也已读过不少,今日见到周先生这样新奇的算法心向往之。先生若再推脱,便冷了小女一片求学之心了。”
曹湘芸脸上含笑,对周禹微微福礼,轻声道:“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周禹咂砸舌,为难地看卢念文,卢念文冷冷道:“你自己的事情,看我做什么。”
这不是一个管家该说的话,曹廷鹤父女微微一怔。便听周禹道:“曹先生,不是我不想教。我其实……怎么说呢,家父在前朝为躲避战乱,携全家隐居到燕山之中。家父亡故之后,我耐不住深山寂寞才离开了燕山。我这人不懂什么礼数,也不懂什么经营之道,一直各地奔波。今日我在定州,说不定明日便去了幽州平州。再说了,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就敢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托付给我,你我今天中午都还是陌生人呢,你就不怕我是……”
周禹越说便越露出匪气来,卢念文轻轻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家主人的意思是,曹先生如此厚爱,我家主人若耽误了令爱学业,那便百身莫赎了。曹先生,周家现立足于定州桃源镇,做的却是四处奔波的营生。我家主人每年都要带商队去平州营州和黄龙府各地榷场交易,一年里在家的日子其实没几天。拜师之事,实在不便……”
曹廷鹤“哦”了一声,这才注意到周禹身边的诸位。赵虎进进出出地伺候,一看便是个按着消息就会跳的机灵鬼;伍四六脸色深沉,左手始终不离腰间刀柄三寸;那光头大汉韩旁一身横肉,目光咄咄逼人,显然不是善类。再看看那瘸子,虽恭敬站在周禹身后,但与其说他是管家倒不如是个狗头军师更像些。
他虽然醉心算学,但毕竟是久历商场之人,这点眼光还是有的。现在留了意,才意识到周禹似乎并不是什么良人。但曹廷鹤本人也不是什么善人,不然他也不会在这纷纷乱世把生意做得这么大了,——他实在是想学了周禹的算数方法。
曹廷鹤垂着眼睑想想,道:“不知周先生做的是什么生意?”
卢念文笑道:“无非是些瓷器茶叶之类,与曹先生这样的商贾大家是没法比的。”
曹廷鹤闪了卢念文一眼,这时候才看明白,什么管家不管家的,这瘸子才是这里的话事人。曹廷鹤迅速在脑海中回想了一下这件事情的起因经过,周禹到自家粮行买白面,无意中把家传到密算之法透露给了王掌柜,然后和自己切磋算学,留下了一道自己解不出来的难题。曹廷鹤自没有多想,或者在他的意识里能够精通算学的人都应该是世家子弟,最不济也应该是饱学之士,——见猎心喜便想要女儿拜周禹为师,这才匆匆寻到客栈里来。
却没想到周禹的身份竟然是个谜。
瘸腿的管家,面露杀气的仆从,让曹廷鹤一颗火热的心渐渐冷静。这种情况下,再要让女儿拜他为师绝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了。
曹廷鹤正自思索,女儿曹湘芸闪身款款一礼,轻声道:“周先生,奴家要学的是您的算学,不是生意。圣贤曾道‘终日而思,不如须臾之所学’,又道‘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奴家求学之心坚定,周先生若忙,奴家愿意侍奉左右,以求能够学得先生算学之一二。”
她这样说,意思便是无论周禹是做什么的,她都愿意跟随学习。
卢念文和周禹相视一眼,难道周禹占据山头杀人放火也要带着这个小姑娘?无论如何,来忻州一趟便把陌生人家的小姑娘掳了去都是不合适的。两人都不置可否地笑笑,然后看向曹廷鹤。
曹廷鹤似乎没有想到女儿会出面讲话,此时心中已有了计较,便笑道:“小女失礼,周先生卢先生莫怪。——不知两位打算何时离开忻州?”
卢念文道:“我们在忻州的事情已经办完,左右不过再停留个两三日便要返回定州。”
曹廷鹤点点头,道:“小女不知深浅,老夫不敢让她去叨扰周先生的生意。既然你们还有三天才离开,那老夫想让周先生在忻州这几天就稍稍提携一下小女。古人有一字为师的典故,一字尚可为师,三天时间小女能学到多少都是她的造化!明日老夫摆下拜师宴,日后说起,也算是一件美谈,还望周先生不要推辞!老夫自有一份束脩奉上,请周先生笑纳。——也好让老夫心安。”
周禹疑惑地看看卢念文,卢念文知他底细,低声道:“束脩就是学费,人家愿意出高价,让你在忻州教他女儿三天算术。”
“这自然可以,学费……束脩不束脩的就不必了!”周禹笑道:“反正这几天我也没什么事做,不如就教小姑娘上课,我也能过几天老师的瘾。——曹先生,你说的什么拜师宴我看也没有必要,有那工夫还不如多学几道题目呢!”
他这么痛快就答应下来,卢念文不觉皱起了眉头。曹廷鹤父女自然欣喜,曹廷鹤忙道:“拜师宴还是要的,一日为师终生是师,礼数断不可缺少。明日老夫在望山居摆宴,请些当地名士作陪。明日午时,老夫自会派车马来接两位先生。”
周禹答应了,曹廷鹤又闲谈几句,然后起身告辞而去。
外人面前不好发作,送别了曹廷鹤父女,卢念文的脸色便慢慢冷淡下来。周禹知道他心里还挂着之前二人的争吵,便笑道:“没想到我这二把刀的数学竟然也可以当人家的老师,还能挣到学费,看来以后我就算不当山大王,靠教书也饿不死。”
卢念文道:“你确定你的数学水平有资格当老师?据我所知,《九章算术》《周髀算经》这类书的水平并不比中等数学低,你只是得了阿拉伯数字和符号的便利,当小姑娘看透了这一层遮掩,你还剩什么?你高数微积分的底子还剩多少?”
“微积分我早不记得了,不过这些都不实用,我也没打算教。”周禹笑道:“管她学多少,至少这三天我不用再出去惹祸招你不高兴了。你的臭脸那么好看么?端午节到了,你们只管去玩就行了,我就一心当我的数学老师。”
卢念文冷着脸便走,周禹笑道:“明天的拜师宴你要不要去?”
“去!”卢念文头也不回地道:“我若不去,谁知道你会说出什么样的疯话来?”
周禹一笑,道:“老子活了二十年,竟长出一条尾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