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节马三的命运
五月的阳光很强烈,马三却冷得浑身发抖。
不知道人有没有灵魂,但如果有,马三便感受到了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寒冷。这种寒冷,比他今年二月在燕山上感受到的更加铭心刺骨。
李晖其实并不是坏人,起码他对挟马营中诸位弟兄就很好。他很少克扣属下们的钱粮军饷,战场上冲锋陷阵时能和弟兄们并肩作战,得了赏赐也能带着弟兄们去城里找乐子,这在河东军中已算是很得人心了。虽然平日里爱钻营些,但这是聪明人的常情,无关大节,挟马营众军卒对他还是敬服的。
马三是李晖的表亲,又是初来河东,李晖自然把他当成心腹。他把马三的婆娘和女儿安排到家里住,又让他当了自己的亲兵队长,这对马三来说算是再造之恩了。
这样一个仗义的人,却因为判断失误,被主帅一刀斩首。
还连累了三十多名亲信和好友。
三十六颗熟悉的人头血淋淋地摆在主帐前。刘知远有令,三日之内不准收尸下葬,这叫做“以正视听”,又叫做“以儆效尤”。
行营里很快便没有人在谈论石帅起事的谣言了,军卒们规规矩矩地干着自己的事情。三十六颗人头上凝固着各式各样的表情,有的茫然,有的惊诧,有的恐惧,有的不知所措,却都向活着的的人们显示着一种威慑。
那叫做军令如山,法度森严。
卢瘸子道:“本来该杀三十七人的,少了你一个。”
周禹道:“怎么样?昨晚绑了你一晚上,你不吃亏吧?”
马三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挟马营自己的帐篷,死里逃生的庆幸和对命运的恐惧让他头脑中嗡嗡发懵,卢念文和周禹在谈论什么他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很快挟马营便有了新的都将指挥使,据说正是白延遇,石大帅亲自任命的。白延遇今年十八岁,却自幼便跟随石敬瑭,平日里称石敬瑭为“叔父”,情同家人。虽然他年纪不大,但在军中人人都知道这是个只看石帅脸色其他一概不理的狠角色。他的到来让挟马营众将士忐忑不安。
白延遇召集挟马营全体将士集合训话,马三浑身颤抖着去了。
回来的时候,马三的脸色好了一些。白延遇没有多做追究,先安抚众人情绪,然后再申明军纪法令,最后便只是罢黜了李晖原来的亲兵,换上了自己带来的人。
于是马三现在就成了挟马营一名普通的养马步兵。
他的单人帐篷自然不能住了,今天下午就得搬到马厩里去。——但不论怎么说,一条命算是保住了。
马三像只受伤了的兔子,躲避着众人的目光回到帐篷,便听到里面周禹笑嘻嘻地道:“……照你这么说,这白延遇也算是个猛人了!”
“自然是猛人,不过他和我们应该没什么瓜葛。这人寿数不长……”
马三心中稍定,掀开布帘走了进去。卢念文和周禹正坐在马扎上围着火盆烤豆子吃,见马三进来,卢念文一笑,道:“看来没事了。杀人是给朝廷看的,现在该平息事端消除影响。你放心吧,不会再有性命之忧。——你一定被贬职了吧?”
马三点点头,坐在火盆旁,捏了颗豆子放在嘴里,却发现豆子是硬的,便又吐出来,道:“五公子料事如神,我被贬去养马了。”
“养马养的好照样能够出人头地,”周禹见马三情绪低落,笑道:“刚才我听卢瘸子说你们的押衙刘知远年轻的时候就在先帝明宗麾下养马,现在还不是在河东军中呼风唤雨。”
“出人头地是不敢想了,能留下一条命我就知足了。”
马三苦笑道:“春天在燕山的时候我就该死了,我杀了大公子苟活下来。回到桃源镇,其实也该死了,五公子仁义,让我活了下来。现在到了忻州,三十六颗人头落地,本该再加我一个的,我还是没有死。伍大哥说的不错,我本是桃源镇的一个穷汉,吃了几天军粮就想升天。嘿嘿,人不能忘本,老天爷待我已经不薄了。”
周禹心中也自感叹,道:“马三,你跟我走吧。”
马三一怔,抬头看向周禹。
“不行!”卢念文截口道。
他犹豫了一下,道:“马三,我大哥的事情咱们不提了,我能够理解你们在冰天雪地的燕山中处境。让你离开桃源镇,其实是我自求个心安。现在韩旁伍四六他们都已经知道了此事,你若在河东那自然无事,可你回到桃源镇难免就会生出事端。其实这次我们到河东主要是运粮,来忻州也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想要看看发放夏衣的争端,没想到会遇到你。但既然我在桃源镇没杀你,到了忻州便不能见死不救。——其实你本该死了。”
马三也觉得不该回桃源镇去,他听着卢念文的话,道:“五公子,你真有占卜福祸推演吉凶之能?能不能帮我算算我今后的命数?”
周禹笑眯眯地看向卢念文,卢念文淡淡道:“算不了,我说过你本该今日就死,以后你好自为之吧。”
“该死之人却还有求生的欲望。”马三叹了口气,又捏了颗豆子嚼着吃了,然后慢慢站起来,郑重地跪倒在地,对卢念文磕了两个头,道:“五公子,您的救命之恩,我只说个谢字就太轻了,我会记住您的恩情!只我现在心中空荡荡的没有着落,求五公子给我指一条路。”
卢念文目光闪烁不定,也不知他在想什么,许久才道:“石敬瑭有个儿子叫石重贵,你可知道?”
马三点点头,道:“听晖哥儿他们说起过,石帅两个儿子成年,现在京师洛阳给皇帝当侍卫。石重贵本是石帅的侄子,他生父已死,过继给了石帅,与石帅父子相称。不过他很不如意,也没有带兵,只是在石帅帐下挂着个牙将的名号。我见过他两面,——晖哥儿说他没什么本事,平时我们都不太理他。”
“就是他了。”
卢念文道:“你如果肯听我的,从今日便开始亲近追随石重贵。不要管他现在如何窘迫,也不管别人如何看待他,你就尽心竭力地侍奉他,以他为尊,以他为亲,你能做到吗?”
马三又叩了一下头,沉声道:“多谢五公子。”
——周禹卢念文二人离开行营的时候还遇到了些小麻烦。
角门的守卫早已得到了消息,此时便不愿意就这样放二人出去。李晖活着的时候他们自然高看马三一眼,但李晖一死,马三的面子也就不值钱了,人情如此,也无须多言。
马三好说歹说,守卫只是苦着一张脸做为难状,一定要让马三去请新任白都将的手条。马三憋红了脸哀求,最后守卫干脆抱着长枪不再理会。
见马三要掏钱行贿,卢念文却用目光阻止了他,慢慢踱过去对道:“既如此,我们也不好让你们为难。马三哥,我们这就去见白都将,若他问我们是怎么进来的,我们自当如实相告。”
守卫这才不情不愿地放行。马三自然千恩万谢,卢念文却让马三递给守卫两块碎银子,然后又道:“李晖死了,挟马营易主。可你们毕竟同僚一场,日后相互守望的事情还多着呢。人存善念,把路走宽一点,多个朋友总是比多个冤家好。谁也不想上了战场还要提防自己人,不是么?”
两个守卫脸色变了变,接过马三的银子,道:“不是我们不懂事,咱们营都将易主,我们心里也没底啊。马三哥,你是调到哪里去了?”
马三哥忙躬身和守卫讲话,语气谦恭。
周禹挪开伸向匕首的手,拉着马和卢念文出了营门。
马三看着卢周二人的目光满含感激,却也没多说什么。周卢二人缓缓向忻州城行去。
日头已经偏西,二人早饭本来吃得就不多,在营里也没有吃东西,此时兴奋的心境慢慢冷却,便觉得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还以为能够见到儿皇帝石敬瑭呢,没想到就只在人家帐篷外面看了一眼。”周禹嘟囔着道:“你说石敬瑭怎么不安排郭威接管挟马营啊?郭威的职位似乎并不高,看他的本事早该升官了啊。”
“郭威是刘知远的人。”卢念文淡淡道:“现在把郭威提得太高对刘知远有什么好处?”
周禹想了想,似乎确实是这么回事,偏头笑道:“看来还是你心细。你让马三去讨好石重贵,他是什么人?”
卢念文叹道:“石敬瑭死后,石重贵便继位大晋朝皇帝。——他就和契丹人翻脸,最后灭了国,被契丹人掳到了塞北。接着刘知远趁机称帝建立后汉,刘知远死了之后郭威就篡汉自立后周了。”
“你若为马三好,应该让他去投奔郭威啊。”
“郭威看得上他吗?你是见过郭威的,他手下有一个是怂包吗?也只有石重贵那样的蠢货才会用马三这样的憨货。我只希望马三在石重贵手下混个小官以后安安稳稳过小日子就行了,千万不要再得意忘形。如果他起雄心大志,就真的没救了……”
周禹看着卢念文微微一叹,笑道:“看来学点历史还是有用的,以后办大事真的得有你这个智囊。”
“先不要说以后,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
卢念文侧头看看周禹,冷声道:“你从狼山回来我就说过,你不要把面前的一切都当成是游戏!你没有资格在这个世界予取予夺!这个世界是真实的,你看到的每个人都是真实的,他们有自己的经历有自己的感情!隋小倩的事情还没有料理完,你就又出入妓院!还带着韩旁一起!——我知道不该要求你忠贞不渝,但你起码要对自己的行为有所约束吧!”
这是他的心里话,卢念文越说越急,有些收不住,最后终于爆发出来——
“如果你没有穿越,你会这样子吗?乡下佬刚到城里,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小姐?你是有多么饥渴啊!随心所欲也不是你这个样子的呀!我觉得你必须要约束一下自己,我给你买了笔墨,以后你要每天写两张毛笔字!你上次给我写信我有这个打算了,那字写的歪歪扭扭,还用英文拼音写!你是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是穿越来的吗?——别瞪眼!再明着告诉你,不要看我身体年龄十九岁,我心理年龄已经快他妈四十了!我看你就像是看待弟弟——看待侄子!”
周禹早已勒住了马,听着瘸子刻薄的话气得浑身发抖,脸上青红一片,瞪眼怒道:“去你妈的死瘸子,你干脆当我爹算了!什么狗屁!老子就是要随心所欲,你咬我啊!今晚老子还要去嫖娼,韩旁伍四六赵虎一起带去!瞿山铁娃也一起带去!兰儿——你媳妇还是我给你找的呢!去他妈的毛笔字,你自己写去吧!什么狗屁燕云十六州,什么狗屁桃源镇,老子不管了!以后老子就在忻州住下了!每天都去行院!你回你的高老庄,我回我的流沙河,散伙——”
说完狠狠一巴掌拍在马屁股上,纵马向前跑去。
卢念文咬牙切齿,扬声道:“散伙?你以为离开了我这死瘸子就能走的更远吗?你寸步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