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马三的谎言
清晨时分下了一点小雨,空气清新,深深地吸一口,沁入心脾。
卢念文早就醒了,躺在床上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滴,他的左腿伤处每逢阴雨天气就会酸痛,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听了会儿雨声,揉着腿想心事,天亮之后雨停了,屋后菜园里便有蛙鸣传来。
周禹还在睡觉,卢念文便自顾去了屋后。
屋后菜园里除中了各色瓜菜外,还专门辟了一个射箭场。箭场很简陋,不过这边一个草亭,那边墙角一个靶子而已。草亭中放着水缸和洗手的木盆毛巾等物,卢念文用凉水洗了脸,昨夜睡得晚,但冷水让他的头脑瞬间清醒过来。
试着射了几箭,成绩并不好。卢念文觉得心绪不宁,侧耳听听院里还是没动静,叹了口气便回书房放了弓箭,阴雨天气里弓箭一定要用草纸裹着放置好,不然会受潮。这是孙爷爷教给他的。
喝了一碗稀粥,周禹还未起床,卢念文跟娟儿交代了一声就去了小学堂。
今日继续讲《论语》,但卢念文讲了小半个时辰便没了心思,干脆让孩子们自己念书。自己随手抓起一本《易经》胡乱翻看。
将近中午的时候,周禹依旧没有出现。卢念文虽然脸色平静,其实心里已经有些着急。他昨夜和周禹谈得其实并不愉快,这世界想要称王称霸的人多了,但见人一面便坦然告之的恐怕只有周禹一个。
有实力的人讲究韬光养晦,没有实力的才会虚张声势。
看得出,周禹短期并不打算离开桃源镇了。这里究竟是什么吸引了他?难道是自己?
卢念文自失地摇摇头,自己从没想过在这腌臢世界争什么。父亲卢祖瑞和母亲孙氏去世得早,二房在卢家的地位比起他们在世的时候低了很多。在卢念文小时候的印象里,几乎每年自己名下的田地产业都会被大伯和三叔用各种理由要了过去。孙爷爷和他们争过几次,但他本就不是卢家人,让人家一句话便堵了回来。
其实卢念文并不在乎这些,家里人少,现在这些田产收租也够自己和妹妹的生活了。逢年过节的时候,自己还有盈余贴补一下那些破落户们。自己又开了个小学堂,免费给镇子里的孩子们讲书识字,这是积功德的事情。虽说镇民们还是喜欢喊叫自己卢瘸子,但看得出他们心里对自己还是尊敬的。多付出少索取,不和人争,一来一往省了多少麻烦。
日子,就这样平凡地过着。
周禹为什么会出现?卢念文实在搞不清楚。
他究竟要做什么?卢念文也不知道。
卢念文本想再试探一下他的口风,但一个早上,周禹就像是消失了一样,竟没有出现。
近中午的时候,卢念文叫孩子们放学回家,自己刚要走,忽然见大房的卢念武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五哥,五哥!”卢念武满头大汗,眼神发直,嘴唇哆嗦着道:“出大事了,大哥……大哥死了!”
卢念文心中一惊,道:“大哥不是去北边贩货去了吗?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马三回来了,拉着一辆大车,把大哥的尸体拉回来了。”卢念武哆哆嗦嗦地道:“听马三说,他们这次遇到了契丹狗的骑兵,一同去的人都被杀了,大哥也被契丹人杀死了。马三躲过一死,一路艰难把大哥的尸体拉了回来。”
卢念文倒吸一口冷气,拉住卢念武的手,道:“先去你家再说。”
阳光很烈,卢念文觉得自己头皮发麻,抓着卢念武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走在街上像是做梦一样,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大房跑。
刚转过弯,忽然迎头一个声音大叫:“卢瘸子,卢瘸子,我正要去找你!没想在这碰到了!”
卢念文稳住心神,却见是宋虎。
此时的卢念文心思全在大哥的事情上,根本不想理会宋虎,扭头便走。宋虎却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指着自己的脸道:“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是周禹打的!卢瘸子,咱们同为乡里,你竟然指使外人来打我!时赛的事情我还想着过几天去给你道谢,你竟然这么不仗义……”
卢念文皱皱眉,挣了一下,宋虎却拉得更紧了。卢念武怒道:“宋虎你放开!我们家现在有事!没工夫和你扯皮!”
“谁和你扯皮?你看给我打的,头脸上还有一块好皮肉吗?你们卢家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大哥死了,你的事情以后再说。”卢念文沉声道。
宋虎一怔,看了看卢念文冰冷的眼睛,慢慢松开衣袖。卢念文兄弟快步而去。
“卢念彬死了?”
宋虎疑惑地蹲了下来,伸手挠挠头,却碰到了伤处,不由得痛叫起来。
卢家大房门口围拢了一群闲汉泼皮,揣着手袖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互相窃窃私语。
卢念文看到也不理会,和卢念武快步跑到中院。
中院栽种着两棵梨树,梨花正要开放,光秃秃的枝头点点雪白如豆。梨树下绳子拴着一条白色的小狗,刚才被人踢了一脚,卧在树下眼神躲闪不定,吼中发出几不可闻的嘶鸣,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院中站满了人,都是卢家的子弟。卢念彬的尸体正摆在院中。
院子里弥漫满了悲伤的气氛,男男女女每个人都面容凄惨,微微的抽泣声此起彼伏。卢念文快走几步,向大伯卢祖荣和三叔卢祖辉行了礼,然后便退开站到兄弟群中。
马三跪在尸体旁边,衣衫破烂满脸污垢,正在向卢家族长卢祖荣哭诉——
“……车队刚进入草原,就遇到了契丹狗的骑兵。以前我们也遇到过契丹骑兵,大多递送些银子也就过去了。谁知道这些契丹狗不守规矩,竟然要把我们所有的货物都抢走。大公子和他们争辩了几句,那个契丹狗一刀就砍在大公子的身上……”
卢念彬母亲早已满脸泪水,双手捂脸大哭起来。
“等会儿再嚎!”卢祖荣怒喝一声,冷声道:“马三,继续说!”
马三重重磕了个头,恨声道:“契丹狗都是狼崽子,见了血之后更起劲了。整队的骑兵冲我们杀过来,我们一共才十几个人,张家兄弟、李二牛、柱子、小六儿都被他们杀了,剩下的人就向远处跑,可他们再怎么都不如骑兵快,也都被砍死了。我……我吓傻了,躲在草丛里装死,这才躲过一死。”
马三微微抬头看了卢祖荣一眼,快速地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接着道:“契丹狗把我们的货物都拉走了,我就赶忙去看大公子。那时候大公子还没有断气,他……他让我把他的尸体带回桃源镇,……带回桃源镇交给员外,落叶归根。”
卢祖荣心中激荡,双臂向左右叉开,似乎已站立不住,想要抓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东西。站在他旁边的卢祖辉连忙扶住他。
卢祖荣定定心神,道:“继续说。”
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语声已经带了哭腔。
马三有些哽咽道:“我背着大公子的尸体奔进燕山。那天是二月初六,燕山里冰天雪地。没有大公子我记不清道路,在山里转了十多天,出了山才发现走错了路,我到了儒州。我还剩下一点银子,就买了一辆车,怕再往南走大公子尸身坏了,又买了冰块堆在车上。后来过了居庸关,没想到在顺州地界又遇到了贼人,板车被他们抢走了,我就一路背着大公子走回了家……”
卢念文脸色阴沉,双目无神瞅着大哥的尸体。
旁边兄弟们哪里还忍得住,顿时哭声一片。卢念彬的妻子早已悲痛欲绝,此时两眼发黑,身子一软便倒在地上。院子中又是一阵慌乱,卢祖辉连忙让两个使唤婆子搀扶她去了后堂。
卢祖荣浑身颤抖,眼中含泪,轻压着不让泪水流出来,转头对扶着自己的卢祖辉道:“三弟啊,你侄儿去了,你侄儿去了……”
卢祖辉见大哥反复总是这句话,知道他心神已失,看院中卢家子弟们只顾着悲哭,忙压住自己心头伤痛,道:“大哥节哀,你和嫂子先去后堂,念彬的后事我会来操持。念武你不要哭了,陪着你阿爷阿娘到后房,好好劝解劝解他们,不要过于悲伤。念光,你大哥的后事我们一起来操办。”
卢祖荣实在无法再面对儿子的尸体,拍拍三弟的肩膀,眼泪已流了出来。老来丧子是人生至悲至痛之事,岂能是几句劝说就能化解的?
卢祖辉看着大哥的背影叹了口气,略一思索,向子侄们吩咐道:“先得把老大的尸身装殓起来,念和你马上去棺椁铺,让张麻子准备上好的棺椁和白事。念勇你把家人都集中起来,净宅扫院准备挂白。念光,我们到厢房商量一下要请和尚道士来做道场,还要商量要请哪些人来奔丧。念文,你……”
他忽然看到了卢念文身后站着一个陌生人,皱眉道:“这位是?”
卢念文回头,马上瞪大了眼睛。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周禹已站到了自己身后,正似笑不笑地看着自己。卢念文心中暗惊,却知道此时不是多问的时候,忙道:“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姓周。今日到镇上寻我,不想就遇到了大哥的事情。”
卢祖辉冲周禹一抱拳,“怠慢了。”然后对卢念文道:“念文,你先把你大哥移到西偏房,等着张麻子来收敛。再把马三安排一下,然后回去告诉娟儿,让她晚上过来陪着大娘。”
卢家弟子都动了起来。卢念文让下人把卢念彬的尸体抬到西偏房摆好,便要去找马三。却见周禹只顾定定看着尸体,丝毫没有离开西偏房的意思。他过去拉了一下周禹,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周禹撇着嘴摇摇头,只顾盯着尸体看。
卢念文看了一眼那具已经泛黑的尸体,这尸体在两个月前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自己至亲的大哥,现在却已没了一丝生气。卢念文叹道:“人都死了,还看什么?”
“关键是怎么死的。你去忙吧,不用管我,我等一下就去找你。”
卢念文看周禹脸色郑重,也便不忙着出去,想看看周禹到底要做什么。
时值清明晚春,虽然燕山苦寒,但千里跋涉一路过来那尸体也有些败坏了,散发出一阵阵的尸臭。周禹一手捂住口鼻,想要掀开尸体的衣服,伸伸手又缩了回来,转从怀中取出匕首,然后挑开尸体衣服看伤口。
“他妈的,你们家那仆人还真是不嫌臭!”周禹嘟嘟囔囔骂了一句,又仔细翻看伤口,然后喃喃道:“这伤口不对啊,从契丹草原到这里,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伤口不应该是这样的呀。咦?这脖子上的伤口倒是像……,不过这肚子上……”
他自言自语,卢念文也凑了上去,果然看到尸体脖子和胸腹间的几处刀伤不太一样。忽听周禹笑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西厢房里没有旁人,周禹笑眯眯看了卢念文一眼,压低声音道:“那个马三有问题,你大哥怕就是他杀死的。”
卢念文心中一惊,道:“何以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