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九塞,雁门为首。
雁门关西临隆岭,东靠雁门山,东西两道城关巍峨雄伟,如铁锁一般扼住交通咽喉。两山对峙,形如闹门,每年大雁往飞其间,在此地盘旋不去,故称雁门。
雁门关整座关城以青石巨砖垒砌,高逾五丈,过雁穿云,气度轩昂。两旁群峰挺拔,山峦起伏,山脊长城蜿蜒,如两翼护卫住雁门关隘。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外壮云州之藩卫,内固太原之锁钥,根抵三关,扼守全晋,堪称河东咽喉。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胭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二十九岁的郭威回首望望巍峨雄壮的雁门关,口中喃喃念着轻轻一笑,跨上自己的战马。青骢驹原地打转,嘘溜溜嘶鸣一声,脖子一挣向东奔踏而去。西风鼓噪,吹起郭威的黑色衣袍,身姿起伏之间,像极了一只将要展翅腾飞的猛鸷。
八个骑兵跟在他的身后,一字排开像是天上飞行的雁阵。马蹄过处,沙砾地上升腾起数道烟尘。
一个年轻骑兵抬头眯着眼望天,却见天空中飞着一只乌鸦。骑兵暗骂一声,双腿夹马,顺手取出弓箭,略一瞄准,身体在马背上起伏之间,一支羽箭已经射出。
那只乌鸦应声中箭,遥遥地飘落下来。
这是极好的骑射功夫,骑兵同伴们却也不如何惊讶。一个老兵侧头呵斥道:“康小泉,收着你的家伙!弓箭是让你玩的吗?”
那年轻的骑兵忙笑着告罪,收起了弓箭,却又不安份,快马腾挪之间,凑近了阵首的郭威,扬声道:“头儿,今天我们什么买卖?”
郭威嘿嘿一笑,一扬马鞭,大声道:“今儿没买卖,要闲得慌明天我带你们去隆山打猎耍耍。”
“隆山上的大件儿都被我们祸害干净了,有什么好耍的……”康小泉咂咂嘴,忽然道:“您的意思是明天我们就能回雁门关?”
郭威点点头,道:“今天到代州,看看运来多少粮草了。得催着转运使快些把粮草都运到太原去……”
“大帅在太原……”
郭威一笑,“大帅和刘押衙现在都在忻州。”
西风呼啸马蹄急促,康小泉压低了声音道:“头儿,现在到处都说咱们大帅要……要高升一步……”
郭威侧头看看自己的心腹骑兵,笑道:“不就是说石大帅要造反吗?你这兔崽子跟老子说话还要忌讳?”
康小泉一笑,心腹们都侧头看向郭威。郭威哼道:“这事我也听说了,不过这不是我们考虑的。你们只需听我的,让你们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也只听刘押衙的,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这世道,兵强马壮者就该为王为帝,有什么稀奇?若石大帅当了皇帝,我们都能高升一步,每月多几两花销……”
骑兵们的话随风而逝,空旷的天地不留任何痕迹。人马边走边聊,前方过了沙砾地,道路渐渐狭窄,行人也多了起来。他们便闭了嘴,勒马变换成队伍一列,行进速度慢慢降了下来。
道路上向西行进的运粮队络绎不绝,骡车、驴车、牛车,嘈杂混乱,粮车破烂,驾车的把式也都面黄肌瘦,身上衣袍破旧不堪。
郭威脸色难看起来,手揽缰绳咬着牙沉声不语。
他不时跳下马来拦下一辆粮车,伸手探进粮袋中抓一把来看看。有干净的就捏两颗塞到口中咀嚼来尝尝,若粟米不干净,也不多说,直接又把米扔进口袋中。
抓起一把,手掌中七分粟米三分尘土。郭威皱皱眉,抬头看那驾车的老汉,那老汉脸色早已变了,浑身哆嗦着连下跪都忘记了。
郭威暗自叹了口气,把那七分粟米三分土又扔进了粮袋中,翻身上马。
郭威心里憋闷,他知道这些都是河北百姓的口粮,是他们的血汗,但石敬瑭为了自己的帝王大业,竟要把他们的血都榨干吸净。
从战略上考虑,这是极聪明的做法。趁着还未和李唐朝庭翻脸,北方的契丹狗又频频扰边,能多搜刮一些粮草便能够多壮大自己的一份力量,此消彼长之间,以后若要起事,无形中已经占了先机。要知道现在兵卒们训练水平都不高,谁的粮草多谁的兵力就多,人数的多少在战场上往往可以左右战局。
但是百姓们呢?有谁关心过他们的死活?
郭威是河朔人,老家邢州尧山,那是一片山清水秀的富饶之地。不过这些年兵荒马乱,整个河北都不太平,尧山每日里不是过兵便是过贼,百姓们不得安宁。郭威父母早逝,幼年时便孤身一人闯荡江湖,十八岁投入李继韬的安义军中。后见李继韬有野心而无城府,便离开安义军投到刘知远手下。
他为人仗义疏财,马上步下勇力超群,兼之又有心计,不过多时便成为刘知远亲兵。刘知远深知郭威之能,视他为心腹,给了他一个校尉的名头,平日里也不多管束,只偶尔有要紧事定会和他一起商量。
“这些都是我老家的乡亲啊……”
郭威心中暗叹,又拦着几辆粮车查看,那些运粮车夫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是看他穿一身黑皮甲,知道他是军伍,心中已怕了三分,自然也就不敢多说,任由他查看。
车轮滚滚,东边又有一支粮队过来。
郭威微微皱眉,这支粮队明显与其他的不同。
虽然也是有驴车有骡子车,但平板车还算半新,牲口拉着车,蹄子踢踏有力,车夫们高声吆喝着,手中的鞭子甩得脆响。车队旁边还有不少的人跟随,看起来像是镖行的护卫。护卫们个个挺胸凸肚体格彪悍,他们腰里都别着刀剑类的短兵刃,洋洋得意地高谈阔论,不时发出一阵放肆的笑声。
看惯了那些面黄肌瘦羸弱不堪的乡亲,此时见到这样一支车队,郭威心中诧异,微微摆手,
身后心腹骑兵纵马排开便拦住道路。
那车队护卫们喧闹的声音渐渐平息,车夫们控着缰绳,慢慢把速度压了下来。
郭威走到当头的骡子车旁,先看看赶车的汉子和坐在车辕上的一个年轻人,又看看车上的粮袋,淡淡道:“你们是哪里来的?”
那年轻人忙跳下车,拱手笑道:“军爷辛苦!我们是定州桃源镇奉命送粮到雁门关的,小可卢念光,这是定州转运使开具的凭据路条。”说着,便把两张字据双手递了上去。
郭威略扫一眼,伸手解开一个口袋,里面装的满满的粟米,是新米,并没有掺杂灰土。郭威捞了一把凑到鼻前,便闻到浓浓的米香。
“我在邢州的时候便听说桃源镇富庶,这么多年了,兵灾匪患竟没有奈何得了你们?“
郭威冲卢念光淡淡一笑,不待他回答便踱步去看后面的粮车。卢念光心中忐忑,跟在郭威身后小心地道:“桃源镇也早不是前些年的光景了,不过这次定州郑大人要求必须竭尽全力送粮给河东以抵御外贼,桃源镇便是勒紧腰带也不敢怠慢。咱不能让河东军的儿郎们饿着肚子打契丹狗啊。军爷明鉴,送了这几车军粮,我们镇子下一季的种粮都还没有着落呢……“
“你们倒是勤于王事……“
郭威不冷不热地道,忽然看到一辆车的车辕上绑着一柄长刀。郭威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去。
卢念光心中大惊,扯住旁边赵虎低声喝道:“你家山主呢?“
赵虎缩缩脖子,低声道:“山主和五公子在后面草料车上聊天呢。“
卢念光咬咬牙,“快去找他们回来,要出事!“
郭威一把将长刀抽出来,却见那是一柄前唐样式的陌刀,长近一丈,通体以精钢打造,刀柄上镌刻着简单流畅的细纹,宽大的刀刃锋利无比,铁光内敛寒气迫人。郭威掂量了一下,陌刀约莫六十来斤,入手微沉,伸手在刀刃上一弹,发出短促而清越的金玉之声。
“好刀!“
郭威赞了一声,回头对正左右顾盼的卢念光道:“这刀是你的?“
卢念光忙摆手道:“不是不是。粮队出发的时候担心路上有盗匪,便请了一支镖局护卫,这把刀是镖头的。“
“哦?上个月刘押衙就知会了邱四,太行山各个山头不得抢劫过往粮队。哪里还会有盗匪拦路?你也是多虑了,白白浪费一笔银钱。“
郭威挟起陌刀,挥舞劈砍了几下,刀风呼啸煞人,他心中更加喜爱。长刀拄地,伸手摸挲着,这才注意到周围的“镖局护卫“们都露出敌意的眼神。
郭威一笑,道:“这样的神兵利器落在一个镖头手中实在是可惜,若能用它来砍杀契丹狗岂不痛快!“
“不错不错!“康小泉凑趣笑道:“这刀在您手里,那才真的是宝刀配英雄呢!”
骑兵们都笑了起来,他们看得出郭威是真心喜欢这把刀,纷纷附和。
郭威不理会“镖局护卫“们的目光,自顾笑着道:“卢先生,这把刀主人何在?我要买了他这把刀!“
“这刀不卖!“
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从人群中挤出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十八九岁的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