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燕山里
二月的燕山风寒彻骨。
这里绝没有阳春的概念,山谷中的溪流一如冬日结着厚厚的冰,上流水源已经被冻死,下游的溪水像是一整条白色光滑的石头。各色的树木还没有发芽,它们似乎在正在努力着,内在的生机挣扎着想要冲开树皮,露出一点点翠绿,毕竟树下的野草已经先露头强撑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希望。
这就是生命,每年的春天都要经历一番挣扎才能苏醒过来。
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深山里的春天来得本来就晚,北方草原上还是一片苍黄。
至于动物,冬眠的还在沉睡,不知道它们躲起来一个冬天会有什么样的梦境。南飞的还未返还,天空中偶有飞来试探的斥候探子,只扫了一眼白茫茫的群山便又折返了回去。至于那些要在燕山中捱过整个冬天的,身上依旧披着厚厚的毛或羽,呼着粗重的白气,继续苦熬。
今年春天来得晚,你又能奈老天怎样?
中午最正时候的日头会让树芽稍稍舒展一些,也会融化一小层溪水,但日头偏西,冷风便就又吹透了八百里燕山,溪水重新结冰,鸟兽继续又缩成一团,树芽也颤抖着藏回到树皮里面。
一个冬天,整个燕山都被冻透了,似乎连山根都被冻结,没有一丝温度。各类生物等待恢复生机,它们需要更多的耐心,和一定要生存下去的意志。
此时是黑夜,寒冷让万籁俱寂,这是和昨天一样的一个黑夜,所有的生物都在苦捱等待天明,至少明天的阳光会带来一些虚幻的温暖。一声悠长的狼嚎从北方的草原隐隐传过来,在燕山的山谷中回荡,更显的周围静谧无比。
草原上的狼是不会到燕山里来的,一如契丹的骑士不会轻易抛弃马匹攀山越岭,能够纵横驰骋一日千里的平原或草原才是它们的战场!
所以这狼嚎对燕山并不构成实质的威胁,只是让人从心中生出一些不安。它提醒着燕山的过客,燕山里虽然没有草原狼,但却还有刺客一样的山狼,豺,野猪,老虎和饿急了的猴子,它们正躲在黑夜的寒意之中窥探着自己的猎物。
算算日子,天边看不到的地方应该挂着残月,但它但光芒似乎被冷风冻结了,山林中黑暗如同铁一般坚固。
在这黑暗中,似乎有饿急了想要择人而食的眼神。
马三慢慢睁开了眼睛。
羊皮大袄裹在身上,还是觉得那一股阴冷的气从四周往骨子里钻。他无声地深吸一口气,然后看看旁边的架子车,虽然距离很近,但是燕山的夜太黑了,车上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
刘四狗就躺在自己身边,也是毫无声息。
马三用胳膊拐了他一下,低声道:“老刘,睡着了吗?”
“没。”
“饿了?”
“你不饿?”
马三咬咬牙,挺身就坐了起来。
刘四狗一把拉住他,低声道:“马三,你要做什么?”
“我饿了,车上有吃的。”马三恨声道。
刘四狗慢慢坐起来,攀住马三的肩膀,低声道:“我们要在燕山里走半个月,但我估计要二十天才能出去。车上那点吃的是大公子定过量的,每天就那么点。你现在吃了,那以后怎么办?”
“等我吃饱了,我去打猎。”马三道。
刘四狗皱皱眉,“这个时节燕山里是打不到猎物的,破不开冰,找不到地鼠蛤蟆。你更不要去招惹冬眠的熊瞎子,那玩意儿要是醒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何况,乱走可能会遇到大虫。你消停着吧,我们三个人只能靠那半袋米糠走出燕山。”
马三脸上肌肉抽动,“吃了三天米糠了,我他妈又不是牲口!”
“牲口不牲口的,活下去才是重要的。”
马三凑近刘四狗的耳朵,压低声音道:“半袋子米糠,三个人,活不下去的。”
刘四狗耳朵一动,慢慢地躺了下来,道:“别说话了,越说话越饿。”
第二天,天朦朦亮。
胃部的酸疼让马三紧缩着眉毛醒来,他侧头看看,板车的轮子上挂着一层看起来像是冰的东西,但这或许是马三的错觉。他总觉得轮子已经和大地,和燕山冻结在了一起。刘四狗还没有睁开眼睛,不知道他是真的在睡还是装睡。
风似乎小了一些,不过周围的空气依旧干冷,马三哈出一口冷气,然后看着白气迅速地消散在眼前。他忽然想起在家的时候,虽然很多时候也会觉得饥饿,但他却并不害怕,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好好种地,自己就不会被饿死,起码每天早晚,婆娘都会熬了粟米粥等他下地之后吃,偶尔,还会有鸡鸭之类的肉食。
而现在,他很害怕,他觉得自己快要被饿死了。
说实话,卢家对自己这样的佃户并不算苛刻,地里每年的收成除去交租,剩下的节俭一些足够一年的吃食。马三现在已经忘记当时是怎么想的,为什么非要跟着卢家大公子卢念彬到契丹人的草原上来贩卖茶叶瓷器?
前几次没出什么意外,自己也得到了大公子二两银子的赏赐。二两银子虽然不少,但只三天时间,自己就把银子都输给了赌坊的宋虎。为这事,自己的婆娘和自己吵了半个月。
自己很想再挣点钱,然后给婆娘买几尺花布做衣服,然后一个月前,他再次跟随卢念彬翻越燕山来到塞北草原。因为卢念彬说现在草原上青黄不接,而刚过完年,中原的商人都还没有开始涌入草原,他们赶早,一定会有很好的收益。
契丹的牧民们并没有什么可怕的,通常卢念彬会用带来的白瓷碗和茶叶换取牧民们的牛羊和皮子,然后再运到幽州和定州卖成银子。这一路生意卢念彬每年都走四五趟,一来一去获利颇丰。
但是这一次,他们遇到了契丹游骑。
契丹骑兵呼啸着抢走了所有的货物和银子,还杀了同去的七个同伴。大公子卢念彬的脖子上也挨了一刀,若不是马三和刘四狗跪在草丛一动都不敢动,他们也一定会被大笑的契丹人杀死。
大公子受伤很重,却没有死,马三和刘四狗找了一辆空车,让大公子躺在车上,然后二人拉着车,翻越燕山返回桃源镇。
只是,他们能够找到的所有食物,就只有这半袋子米糠,这本来是给拉车的驴子准备的。
马三走到架子车旁,卢念彬还在沉睡,马三的目光盯在那半袋米糠上,这平时自己用来喂鸡的东西,现在竟然让他的喉头蠕动,他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
卢念彬睁开了眼睛,他一眼便看到身材魁梧结实的马三,和他那几乎红了的眼睛,那是野兽饿急了要吃人的眼神。
卢念彬心中暗惊,却不动声色,他觉得自己脖子猛的一疼,头便有些晕,他微微抬手,幽幽道:“马三,我来过这里,我记得往东半里有一条小溪,你和刘四狗吃点东西,然后过去看看。我估计那里面有鱼,或者有冬眠的青蛙,你们可以去看看,想办法抓几只回来。”
马三盯着卢念彬看了看,点点头便从袋子中捧了一把米糠。二人合着雪吃了米糠,马三从车上拿了一把短刀和刘四狗二人向东探寻过去。
“这个时节冰都还没有化,哪里会有鱼?大公子在想什么?”刘四狗一边走一边道。
马三默不作声。
“如果有鱼昨天就该抓了,还要等到现在?大公子还真是……”刘四狗忽然觉得后心一疼,他瞪大了眼睛,慢慢地转过身,用手指向马三,“你……你!”
马三手中的短刀在滴血,背后的一刀插得很深,已经刺穿了刘四狗的内脏。
“我以为你会杀大公子,没想到你会杀我!”
刘四狗瘫坐在地上,他的眼神开始涣散,仍然强撑着死盯住马三,但随即他觉得被刺穿的肺叶中有血液涌入喉管。
马三在他面前蹲下来,他不看同伴的眼睛,“我考虑过了,如果杀了大公子,我们的行程确实会省力些,但回到桃源镇卢家不会放过我们。杀你,没有后顾之忧。”
“你会剥掉我的衣服,是吗?”刘四狗嘴角流出血沫,僵硬地道。
马三低下头,低声道:“我只是想活下去,我会替你好好活下去。”
“用不着!”
刘四狗奋力怒吼一声,用尽全身力量向马三扑去,可是他的身体刚一挣,便又摔在地上不动了。马三等了片刻,然后伸手探了探刘四狗的鼻息。
刘四狗已经死了。
马三回到架子车旁的时候,卢念彬似乎没有看到他身上刘四狗的大氅和手中凝固着血迹的短刀,只是淡淡道:“有鱼没有?”
“没有。”马三凑近卢念彬,道:“大公子,刘四狗死了。”
“哎,”卢念彬叹了口气,目光急促地闪动着,道:“那以后的路程就要多辛苦你了。你放心,回到桃源镇,我一定会让父亲给你二十亩地,再给你五十两银子,让你和你的家人过上好日子。你放心,我们是共过患难的人,我们卢家一定不会亏待你!你放心!”
马三摇摇头,道:“我发现我想错了,我应该杀你,而不是刘四狗。”
卢念彬脸上强挤出的笑容似乎随着寒冷的空气冻僵了。
“杀了刘四狗,虽然会少一个人的吃食,但我需要一个人拉车出燕山。而且,你会认为我这个人为了活命不惜杀死自己的乡党,等回到家,你一定会杀了我。”
马三直视着卢念彬的眼睛,道:“大公子,而如果杀了你,只要我和刘四狗串通好,对卢元外说你是死在契丹人手里,他一定不会为难我们。”
卢念彬的目光阴沉了下去。
“如果你杀了我自己一个人回去,就算你如何巧言善辩,我卢家人也不会饶过你的!还不如赌一把,赌我回到家念在同患难之情放过你!”
“自从我输给宋虎二两银子之后,我就戒赌了。”
马三提起了手中的短刀,他的眼神阴冷而平静,像是冻结了一个冬天的溪流。
“杀了刘四狗,我很后悔,但我又想起了另外一个办法。我还是要杀你。”
卢念彬瞪视着马三。
“我会把你的尸体带回桃源镇去,然后告诉卢元外你是被契丹人杀的,而我为了让你落叶归根,不远万里把你的尸体带了回来。我是你卢家的忠仆,——卢元外一定会相信我的话。”
卢念彬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大树枝头,一颗嫩绿的树芽被隐藏在风中的暖意吹动,“嘭”的一声绽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