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镇里卢家大房的丧事正办的热闹,最初的悲伤褪去,余下的就是程序化的按部就班,今夜是无人可以睡觉了。
卢祖辉已经注意到了卢念文的缺席,他心中有些不满,去询问娟儿,娟儿却不知道哥哥去了哪里。直到晚间,管家老秦才来报告,说孙老头跟他说过一句,卢念文可能是被新来的那个朋友邀走了,孙老头已经骑马去追了。
事情忙乱,卢祖辉并没有深思管家的话。卢家三支中二房最是人丁不旺,虽说有娟儿在,但卢念文的缺席就代表着卢家二房的缺席。但这场丧事说到底是大房家里的,自己纵然不悦也要维护团结,找大哥去告状或者在背后说小话这种事他还是干不出来的。
更何况,这么多年大房和三房对二房的态度并不算太好,卢念文心中有意见也是能够想得到的。
离得近的亲友乡邻都来祭拜,外村外镇的相好估计明后天才能赶来,后面还有一大摊子事呢,卢祖辉想起大哥平日里威严镇定,此时却被丧子之痛闹的心神俱失,不由得也是一阵悲从中来。
旷野桃林中,大黄狗已经和孙老头会合,孙老头看到卢念文的纸条,又惊又怒,有心想要再追过去,但刚才奋力追击,此时已经疲累不堪。自己的马也留给了卢念文和周禹那狗贼,天黑路远,还能去哪里找?
卢念文说自己是安全的,他只是想要送一送周禹,也避一避家里的丧事,明日就回。
孙老头知道阿文对死者卢念彬的感情,去避一避也好。他这样想,然后领着大黄狗趁月光返回桃源镇。
他还折了几枝桃花,回家放在水瓶里,也可给素净的小院里点缀上一抹春色。
这纸条是不是拿狗贼逼迫阿文写的?孙老头心头忽然升起了这样的念头,手握着桃枝,看看天上的月色,忽然有些犹豫起来。
应该不会,如果狗贼逼迫阿文,大黄一定会和他撕咬起来!孙老头拍拍大黄狗的脑袋,大黄狗摇着尾巴围着孙老头高兴地打转起来。
孙老头继续向桃源镇的方向走,黑夜中,那里亮起了灯火,隐约有唢呐声传来。
宋虎下午的时候就把消息告诉了干爹宋长生,宋长生忙找来弟弟宋长友商议,卢家大房长子暴死,这可不是小事情。宋家要派谁去吊唁,要备多少丧仪,那都是有讲究的。算起来卢念彬是子侄辈,照理宋长生兄弟俩是不必亲自去的。但卢念斌又被卢家当成是下一辈的族长来培养的,平素里和宋家也有生意往来,如今暴毙,这边宋家的族长也该去。
而中午的时候卢家的外乡客人大闹赌坊,打伤了宋虎,这时候宋家该上门讨要说法的。
这些现实揉杂在一起,宋长生也得好生掂量一下,既不能失了礼数,又得让卢家知道宋家不是好欺负的,这个分寸得拿捏好。
但无论如何,卢念彬一死,卢家的根基就算是坏了一大半。这些年卢家在桃源镇得意,且再过几年你再看看!
——这些,卢念文自然无法知晓,他现在和周禹一人一马,趁着月色赶路。
亮明了身份,卢念文自然也不愿意就此和周禹分开,便提出再送他一段。周禹自然高兴,道:“我觉得你也不必着急回去,干脆你带我到定州城里玩上几天再说,散散心也好。我看卢念彬的丧事你也不怎么上心。”
卢念文侧头想想,道:“要出去散散心也好,只是不能去定州,你既然志向高远,我倒想起一个好去处。不过我不能让娟儿和孙爷爷着急,明天我就得回去。”
“什么好去处?”
“离这里三十里,西南方向,去了你就知道了。”
二人骑马向西南方向走,此时已过午夜,二人都觉得腹中饥饿,可是他们没有准备吃食,也就只好干忍着了。
行了约莫一个时辰,东方天际启明星开始闪耀之时,卢念文指了指西南方向一座黑黝黝的山林道:“这里便是狼山。”
“狼山?”
“对,之前我和你讲过。狼山其实是太行山东麓的一处山坳,上面有孙方简的一座寨子,契丹人来抢掠的时候,定州镇州的百姓大多转移到狼山避祸。”
周禹张目望了望,夜色之中看不真切,只隐隐瞟见黑暗中有一点亮光,笑道:“那孙方简是个什么样的人?”
“孙方简字叔才,乡民们都唤他孙大帅。他还有个族弟叫孙行友,二人在《五代史》和《资治通鉴》中都留下过痕迹。”
卢念文思索着自己的记忆,道:“狼山上原有座尼姑庵,唐末后梁时候,里面一个法名叫做深意的尼姑因为能够蛊惑百姓出了名,周围乡邻愚民纷纷皈依膜拜。孙方简是这深意尼姑的侄子,颇有些本事。孙方简见世道渐乱,便借深意尼姑的名头组织起了一支力量,号称义军,其实就是山贼土匪。后来深意尼姑死了,孙方简把她的尸体供奉在尼姑庵,继续蛊惑愚民扩大自己的势力,现在狼山义军有大概两千人,主要在太行山东麓一代活动。”
“狼山上原来有一座残寨,也不知道是以前哪一位山大王的。孙方简把残寨修缮起来,命名为狼堡。胡人来劫掠时,他便把周围乡邻都转移到狼堡,然后以义军防卫。狼山地势险要,胡人又多是骑兵,不敢轻易对狼堡用兵。这样周围的乡邻只要交一些粮米银钱便得了安全,而孙方简的义军则愈加壮大。”
周禹皱眉道:“如此说来,这孙家兄弟也称得上是一方豪杰了。”
卢念文点点头,道:“孙家兄弟能够在五代乱世中拉起一支武装,一定不是庸碌之辈。孙方简日后应该会死在战场上,他死后孙行友继续统领义军,最后归降了大宋。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给两兄弟做了一个评语,叫首鼠两端。”
“他们品性不好?”周禹疑惑问道。
卢念文摇头道:“李从珂当政,他们便自称唐朝辖民,石敬瑭建立后晋,他们便竖起大晋的旗帜。契丹人夺了燕云之地后,定州镇州都是战场,他们依旧能够左右逢源,这不是首鼠两端是什么?他们实力太弱,为了护卫百姓不得不频繁变换立场,这无可厚非。但我气的是他们以尼姑庵的旁门左道蛊惑百姓,可恨!”
二人一边谈论,一边慢慢骑马靠近狼山山脚,果然见半山腰上一座偌大的尼姑庵,虽然天还未亮,那里已经是灯火通明,刚才周禹所见的亮光便是这庵里的香火照映。
“五代十国遍地狼烟,这里的香火竟然如此兴盛!”周禹心中暗惊。
二人正要向前走,忽听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喝道:“哪里来的小子,如此不懂规矩?到了狼山地界,竟敢不下马?”
周禹一愣,以他的耳聪目明,竟然没有发觉四周有人,而听这声音,竟然也无法判断出是在哪个方向喊话的,不由得提高了警惕。
卢念文却不慌张,慢慢从马上爬下来,冲着狼山尼姑庵施礼道:“小可桃源镇卢念文,听闻孙大帅广交四方豪杰,今日是带了一位好汉前来拜见的,还请乡党代为传达。”
那声音瓮声瓮气地道:“前些日子孙大帅颁布求贤令,近日总有些阿猫阿狗号称自己是好汉来狼堡骗吃骗喝,哼!孙大帅已经发过好几次火了……”说着,一个低低的声音从北面传来,“兰儿妹子,你去试试他。”
周禹马上侧身看向右面,伸手已经摸到了自己的匕首上。
月亮已经落下,夜黑如漆目不视物,周禹让卢念文向南移动,他已经大概猜到了敌人的方位。
匕首还未拔出,周禹便觉眼前劲风呼啸,此时已来不及多想,匕首抽出猛地向风声里撩了过去,却听“当”的一声脆响,那团风声顿时消失,周禹直觉自己右臂被震得有些发麻。
他不敢大意,忙偏身下马,面对北边摆了个防守姿势,双眼瞪大,耳朵搜集着周围黑暗中的细微动静。
卢念文也有些紧张,低声道:“小心。”见周禹微微点头,便拉了两匹马的缰绳远远站开。
此时天明未明,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超过一丈距离常人便已无法看清。但周禹却是不同,他双目瞪大,瞳孔隐隐有光,多年特种兵的训练让他能够隐约看清楚不远处有个矮小的人影正在慢慢移动,手上似乎持着一杆枪,不过却看不真切。
那人影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似乎是想要绕到自己身后,周禹全身肌肉绷紧,一动不动。
“呼”的一阵风声,拿枪猛的向自己后背扎来!
周禹忽然侧身,下意识地挥出匕首,“咔”的一声轻响,匕首砍在了枪杆上,待周禹再做反应,那枪如蛇一般猛的一摆便有撤了回去。
电光火石之间,周禹已经看清,那瘦小的人影竟然是一个女子,而她手中的兵器竟然是一杆长逾两丈的大枪,光那枪头便有两尺来长!
真不知这么长的枪她平时是怎么使的!
女子持长枪绕着周禹游走,却不肯轻易出枪。周禹看清楚了,心中慢慢松快了一些,也不住地调整自己的步伐,让自己始终面对着那女子。女子找不到进攻的机会,却也不心急,只慢慢绕着步子,她这种武器最忌讳近身缠斗,而同样,周禹想要靠近她也并不容易。
天色渐渐亮起,此时卢念文也能看到那女子和她手里的长枪了,他倒不是太担心,自己已经言明了身份和目的,想来对方不会下死手的。
见二人僵持不下,卢念文刚要出言,却听一棵杨树后面有人怒道:“兰儿,你跟他兜什么圈子?快上前去结果了他了事,等会换班的人就来了!”
“柱子哥,这人防守得好,我没有机会。”那叫兰儿的女子悠悠地道,声音轻柔。
周禹心中暗动,便收了架子,笑道:“兰儿妹子,你这么娇滴滴一个小姑娘,竟然使这么长一杆大枪,真是让哥哥我刮目……”
他话没说完,忽见兰儿身形一顿,前扑之势疾若奔虎,手中大枪抖动开来如一条巨蟒向周禹扑面过来,那硕大的枪头急促地颤动飘忽不定,似乎笼罩住了周禹全身要害,竟让他的心跳为之一顿。
“……真让我刮目相看!”周禹丢下一句,连忙后撤。
兰儿向前跨出几步,枪却未向前刺,身体已经来到了大枪中段,双手握住枪杆。她步伐不停,此时全身发力抛出大枪,那杆大枪抖动着,枪头隐隐有风雷之声,呼啸着向周禹扎刺过来。
“周兄小心!”
这次连卢念文都看出兰儿这一击志在必得,忙出言提醒。
周禹面色凝重,手持匕首连连后退,有数次枪尖距离他的衣衫仅有半寸的距离。他看得出来,这一招势头极重,自己若拿匕首格挡是万万不行的。
那枪尖猛的向前一突,周禹腰上用力,向后甩出个后翻,虽然显的有些狼狈,但也堪堪躲过了这几乎必中的一击。
待那枪头要后撤时,周禹一个暴起,伸手如电抓住了那镔铁枪头!
兰儿连忙向后撤步回枪,周禹哪肯让她把枪夺回去?左手抓紧枪头,顺势向前一进,也不及多想,右手挥动匕首,尽全力砍在了大枪枪杆上。
“咔”的一声,那枪杆硬生生被匕首砍断!
兰儿拖着两丈长的枪杆向后退了十几步才战定,脸色已经一片惨白。
卢念文心中稍安,却见周禹却抓着那两尺长的枪头有些发愣,刚要说话,却见杨树后面跳出一个汉子,冲着兰儿叫道:“你怎么搞的?枪头都让人夺了去?”
那叫兰儿的姑娘满脸通红,有些羞愧地看看周禹,轻声道:“还请……还请壮士把那枪头还给我,这是我家家传的兵刃……”
周禹心中大乐,掂量着枪头分量,笑道:“可没有那么容易吧?这可是老子的战利品,你若想要回去,那得那东西来换!空口白牙,我凭啥还给你?”
兰儿脸更红了,那汉子却看不惯周禹的做派,哼道:“看你就不是什么好人!兰儿你也别在这丢人现眼了,随我去见大帅,就说有人来闯山门!”
说着扭步就走,兰儿无法,深深看了周禹和卢念文一眼,然后便跟了上去。
卢念文忙道:“我们不是闯山门,是来拜见孙大帅的!”
那汉子却不理会,只顾对兰儿絮絮叨叨地道:“你是怎么搞的,你舅舅不是说你的枪法无敌吗?他还指望着你在孙大帅面前露脸呢,你竟然连个拿短刀的都打不过……”
兰儿低声回道:“我的枪法远没有得到家里真传,兵器无高低之分,还是要看人的本领……”
二人沿着山路便跑上山去,兰儿还不时地回头看看周禹,显然对丢了枪头很是在意。
周禹一笑,故意得意地冲她挥舞铁枪头,转头对卢念文道:“我们竟然成了闯山门的了?我是能够自保,你怎么办?若狼山上所有的妇人都有这小娘子的本事,那我可顾不了你了。”
“你是来游玩的,又不是要铲平狼山。”卢念文皱眉道:“狼山上大小头领我也认识一些,这位姑娘应该刚来不久。这样的好本事,孙方简怎么让她来放哨看门了?”
兰儿和那放哨汉子的身影消失在山林间,天色亮起来,半山腰的尼姑庵传来悠长的钟声,东边的道路上便见三三俩俩的行人向这边赶过来,看来都是信民来求神保佑的。
“你不用再陪我了,回去吧。回去给你大哥办丧事,你们到底是一家子的。我要探探这狼山!”周禹忽然对卢念文道。
卢念文一愣,周禹又道:“我上狼山去看看,你不用跟我一起,我真怕有事情顾不得你这瘸子。我现在对狼山很感兴趣,它距离桃源镇太近了,我得看看它是什么成色!”
“不去洛阳了?”
周禹看了卢念文一眼,笑嘻嘻道:“你在桃源镇,我还去洛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