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二堂嫂”一出,佟正钊先是一愣,随后面上一热,整个人顿时不自在了起来。
“你这孩子!”
佟秉清笑骂道,
“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急着喊人嫂子,万一你二堂兄瞧不上她呢?”
佟秉元笑道,
“没事儿,小孩儿嘛,都这样。”
佟秉清又摸着佟正利的脑袋道,
“一会儿当着人姑娘面儿可不能这么喊了,把人吓跑了可不好了。”
佟正利认真地点了点头,随即歪着小脑袋问道,
“爹,要不要让她立刻进屋来?”
佟秉清笑了一笑,道,
“哟,咱们这儿还没说完话呢,现在就教她进来往咱这一桌大老爷们跟前凑,恐怕对姑娘的清誉不好罢。”
佟正钊往窗外看了一眼,此时太阳已沉了下去,外头夜色冷浸浸的,像是刮起了要下雪的风。
“可是她提着食盒呢。”
佟正利稚声稚气地道,
“说是亲手做了面食,要带给爹尝尝,她要不进来,那食盒里的好吃的不就凉透了?”
佟正钊一怔,心想这地方相亲的规矩可真是诡异,竟然要姑娘做面食给媒人吃。
佟秉元笑道,
“那就让她进来先去女席坐着罢,把食盒搁到那烧着炭的温屉子上,等咱们这儿说完话了再教她过来见你二堂兄。”
佟秉清又摸了摸佟正利的头,笑道,
“就照你大伯说的去做。”
佟正利应了一声,又“噔噔噔”地奔了回去。
佟正利甫一离开,佟秉清就微沉下了脸,面上虽仍挂着笑,笑意却终是淡了些,
“这闺女可了不得。”
佟秉元呵呵笑道,
“这闺女是厉害,不过她一个小姑娘也掀不起啥大浪来。”
佟秉清侧头笑道,
“大哥放心,二侄儿要真瞧上了那闺女,我自有办法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保准不教大哥多花一分彩礼。”
佟正钊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不像是在相亲,反倒像是在逼良为娼。
他自忖自己在现代也是极受女性欢迎的绅士高富帅,就算现在穿越成了个农民,毕竟人格魅力和学识素养还在,怎么着都不至于到了为了娶个老婆就不择手段的地步。
“爹,我年纪还小呢,这姑娘要瞧不上我就再等等呗,大丈夫应以事业为重,自己立起来了啥模样的媳妇娶不到呢?何必非要为难那姑娘呢。”
佟秉元“哎呦喂”了一声,立时急道,
“你年纪还小啊?翻过年你就十八了,虚岁都二十了,就这还年纪小啊?”
“还事业不事业的,这事业和娶亲有啥关系?皇帝多大事业,还不是十四岁就大婚?你事业再大,能大过皇帝去?”
“从前你身体不好,那好人家的姑娘不想刚进门就守寡倒也罢了,如今你好容易能起来了,还不赶快趁我身体还硬朗、能帮你带孩子的时候留个种?”
“否则往后你连个在你坟前替你摔盆砸碗的人都没有,我可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娘哟!”
佟秉清也劝道,
“二侄儿,不是二叔说你,就算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你三弟想一想。”
“你三弟翻过年也十五了,你要一直老大年纪了不成亲,人家姑娘和你三弟相亲的时候一看,还以为你有甚么见不得人的毛病,往后要靠你三弟养老送终呢。”
“现在咱们这儿啊,是姑娘少、小伙多,但凡是个平头正脸的黄花闺女,那彩礼要价可高了去了。”
“且这彩礼钱还偏生省不得,譬如你不成亲不要孩子,那人家心里可不这么想,总觉得你是憋着劲儿想过继你三弟的儿子呢。”
“要抓着这一条,同你三弟议起彩礼来,那要价可比你们俩分别成亲要高多了。”
“现在好不容易有这么个闺女,相貌么过得去,行事也厉害,家里人口简单,还是进宫选秀过的,这条件要放到一般乡里,运气好些的,连秀才举人也能嫁得呢!”
佟正钊一愣,下意识地脱口问道,
“这姑娘还是落选的秀女?”
佟秉清笑道,
“正是呢,就是去年落选下来的。”
佟正钊这才想起,明朝选秀制度与清朝相异,自明成祖开始就推崇小户女选秀,高门贵女反不大能有机会入宫为妃。
佟秉元听了也笑,
“被宫里挑过一轮的我放心,这落选的秀女,彩礼可要比寻常乡里的闺女高不少哩。”
“他大姐当年出嫁的时候,姑爷就非要添那一倍彩头,我说咱们家连宫里赏给落选秀女的头钗都随给他大姐当压箱底的嫁妆了,那钱啊,还是留给他们小夫妻自己过日子得好。”
“如今要真能娶进一个落选秀女,咱们虽不给彩礼,但该给小两口的嚼用体己,我一分都不会少那闺女的。”
佟秉清笑道,
“要我说,大侄女当年落选,可比这闺女可惜。”
“大侄女进宫选秀是在万历九年,正好同现在正得宠的郑皇贵妃是一届,要是当年选中的是大侄女,说不定现在皇帝喜欢的就是咱们佟家的闺女了。”
佟秉元哈哈笑道,
“可不是嘛,可见‘富贵在天’这句话是不假的。”
佟正钊心下讶然,他本以为佟氏兄弟自私自利,眼界狭隘,狡诈刻薄,不想他二人却对这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如此豁达。
“大姐真能进宫不好吗?”
佟正钊忍不住问道,
“爹难道不乐意大姐去当妃子吗?”
佟秉元搓着花生皮儿乐呵呵道,
“你爹就是一小老百姓,盼个吃喝不愁儿孙绕膝就得了,这大明国丈你爹可没本事去当,做梦都梦不到这个咧。”
佟秉清笑道,
“成亲讲究的就是个门当户对,皇帝的疑心病这么重,要换了我,我也不放心我闺女一个人去那吃人的宫里,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讨生活。”
“听说那郑皇贵妃今年生了皇三子,同王恭妃生的皇长子只差了四岁,这儿子年纪差得不大,皇帝又还年轻,恐怕往后有的闹呢。”
佟秉元把花生嚼得脆响,
“嗐,谁说不是呢,不过这些同咱们老百姓都挨不着,反正我是早有了外孙,就等着能抱上亲孙子呢。”
佟正钊被说得头晕脑胀,他算是领教了明朝农民朴实无华的催婚大法的厉害了,
“爹,那姑娘到底是干啥的啊,怎么你和二叔都那么想让她当我媳妇呢?”
佟秉清笑着回道,
“这闺女她兄弟原来是戚家军的,他们老子娘不在了,兄妹俩一起来咱们这儿投奔秦王府里的一个远房亲戚,结果正好让我遇上把她兄弟给逮了!”
佟正钊闻言一愣,毕竟他是个骨子里的文明人,一时对这个封建社会的“逮”字尚未能完全理解过来。
反倒是一旁的佟正则接着问道,
“二叔,你逮她兄弟干嘛?”
佟秉清哈哈笑道,
“她兄弟是个丘八,遇上秦王府那赌场朝人放贷,非要搬出《大明律》来同人家理论,结果理论不成两厢打了起来,我一去就把他逮了。”
“要是这闺女今天不来,今年这年啊,她兄弟恐怕得带着枷在县衙大牢里头过了。”
佟正钊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姑娘一来就说自己做了面食,原来她不是来相亲的,而是来向自己二叔求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