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
佟正钊甫一离席,佟正利就一骨碌地从佟秉清怀里坐起来,奶声奶气地撒娇道,
“爹,我肉没吃饱,还想再吃一块。”
佟秉元闻言笑道,
“正好,他二堂兄放着好好的肉不吃,偏喜欢吃生菜叶子,我这侄儿有福,二弟就把他二堂兄的那份端给他吃罢。”
佟秉清摸了摸佟正利的头,笑道,
“我是怕惯坏了他。”
佟秉元笑叹道,
“吃块肉算甚么,他二堂兄那才真教被我惯坏了。”
佟秉清笑了一笑,不再多说,只让佟正利把佟正钊碗里那块从头到尾都没有动过一筷的肉端回去吃。
佟正利欢呼一声,向佟秉元连声道了谢,从佟秉清怀里一跃而下,端起原来放在佟正钊面前的碗,噔噔噔地跑回了自己的席位。
佟秉元又叹道,
“强扭的瓜儿不甜,则小子既不愿,那就算了罢。”
佟秉清笑道,
“二侄儿还没回来,大哥就已经知道结果了,真是‘知子莫若父’。”
佟秉元道,
“我当然知道,他若当真在意秦王如何想,就不会说那些个甚么郡主、县主的话,直接问咱们落户的事儿就是了。”
佟秉清笑道,
“这却不一定,我瞧二侄儿也不愿让那薛文贞嫁入秦王府,他前头细细地替秦王说了那么多好话,就是想让咱们不要轻视秦王。”
“他知道一旦咱们重视起秦王,就会害怕那薛文贞嫁入秦王府之后,借由秦王之手报复咱们。”
“所以他有意将秦王描绘得足智多谋,就是想让咱们出面,把落户设成一个障碍,让秦王纳不了那薛文贞。”
佟秉元笑了笑,道,
“这倒奇怪了,他自己不喜欢人家姑娘也就罢了,还非要拦着人家姑娘的好姻缘,也不怕那薛文质知道了与他反目成仇?”
佟秉清笑道,
“要我猜,二侄儿是想让那薛文贞两头不靠,自己说自己暂且不想嫁人。”
“如此一来,她兄弟便谁也怪不着去,咱们也不用害怕将来报复,能安安心心地替他们兄妹落一个实惠户口。”
佟正则嘻嘻笑道,
“是啊,薛姐姐如果在今日来找二哥之后说她不想嫁人,那薛文质肯定会疑心薛姐姐喜欢的是二哥。”
“而二哥方才又与咱们挑明了不想娶薛姐姐,这样不但能让咱们帮薛姐姐落个好户口,又能不得罪秦王。”
佟秉元抿了下唇,道,
“可不是么,秦王前脚刚说要纳薛文贞,后脚就得知则小子捷足先登,心里肯定不舒服。”
佟秉清笑道,
“秦王不足为惧,二侄儿担心的是那薛文贞的户口。”
“他知道他一旦开口说自己想娶薛文贞为妻,咱们为了他,一定会故意把那薛文贞的户口往低了落。”
“譬如落个‘乐户’之类的,薛文贞是嫁不了秦王了,那二侄儿心里也未必能过意得去。”
“他不愿薛文贞从此在户籍上低人一等,所以才明说了不愿娶她。”
佟秉元叹道,
“其实真论起来,军户一开始也不比咱们胥吏高多少,后来科举当官的人多了,口碑才慢慢上来了。”
佟秉清笑道,
“那是,远的不说,就说从武宗爷开始,后边的李东阳、万安、刘吉、岳正、刘珝、翟銮、梁储、毛纪、高拱、张居正、沈鲤、赵志皋、王家屏,哪个不是军户出身?如今谁又敢轻视军户半分?”
佟秉清说到此处,又笑着感叹道,
“二侄儿就是心太善,咱们佟家怎么出了这么个大善人呢。”
佟秉元也道,
“是啊,既要让秦王娶不了薛文贞,又不能将那户口落得太低,这可真是太为难人了。”
佟正则道,
“薛姐姐要知道二哥心善还好,就怕她得了便宜,反过来还觉得二哥不解风情。”
佟秉清笑了笑,道,
“不会,那姑娘是个有心思的,她不像二侄儿能拿秦王当挡箭牌,她知道自己就算嫁了秦王也报复不了我,秦王未必肯单为她出头,所以她也不愿白白牺牲。”
佟正则奇道,
“二叔竟不怕报复?”
佟秉清笑了笑,道,
“单就大过年里捉她兄弟一事,她还真没处说理去。”
佟秉清顿了一顿,又似半开玩笑地道,
“不过其他事就不一定了,所以我倒希望二侄儿能早日将那薛文贞娶进门,她要做了我侄媳妇儿,那我这仇人不就成媒人了吗?”
佟正则疑惑道,
“二叔为何如此笃定秦王不肯单为薛姐姐出头?”
佟秉清笑道,
“三侄儿,你是没有在衙门里当过差的人,自是不懂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官场上的事情,有些摆在桌子面上,有些则隐藏在桌子底下。”
“譬如这衙门中查复公事,有说‘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也有说‘查无实据,事出有因’的,照前面报就轻,照后面报就重。”
“这些都由我们胥吏做主,官老爷们科举出身,哪儿会屈尊纡贵地去管这些事儿?”
“因此秦王纵使纳了薛文贞,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会单拿这件事与我为难。”
“秦王深居王府,甚么事儿都须得交予底下人去办,便自是知道,咱们大明的官老爷,都是管官的,不是管事儿的。”
“想要官老爷们能管事儿,至少须得在衙门里浸淫个一年半载,把衙门里的详情弄懂了,这才能伸手做事。”
“而到了官老爷们想做事的那一节骨眼上,这一辈胥吏便不免起来暗中作梗地反对他。”
“一个想做事而做不了的事儿官老爷,那便是既管不了官,也管不了事儿,凡是科举出身的聪明人,除了海瑞那样的忠厚人,谁肯为了一桩已经了结的小案落到这般境地?”
“再说了,你二叔我是依法办案,告到皇帝跟前都有说理的地儿,那薛文贞想治你二叔,哼,她那点儿道行可差得远着呢!”
佟正则笑嘻嘻道,
“原来爹和二叔比管官的官老爷们还威风哩!”
佟秉元笑道,
“咱们威风,也是大明的制度教咱们威风,否则咱们可威风不起来。”
“鞑子们总说咱们大明律法不明,这就是造谣,要论讲法,世上再没有一个国家能比咱们大明更讲法。”
“譬如就薛文质这事儿罢,这要放到鞑子或洋人那里,必定有人会质疑,一个胥吏按照法规拘捕一个人就会造成这样的局面,那咱们大明的法规是不是有问题?”
“而在咱们大明,换成皇帝或内阁处理此事,便会示谕百姓,你二叔是按照法规拘捕的薛文质,所以你二叔没有任何问题,顶多是说拘捕的方式方法过于不近人情。”
佟正则恍然大悟,
“我懂了,所以这事儿在咱们大明,问题是出在‘法病’,而非‘人病’。”
“‘人病’可以换人,‘法病’却不能修法,皇帝能治‘人病’,而不能治‘法病’,因此无论薛姐姐有没有嫁秦王,她都不可能通过秦王来报复二叔。”
佟秉清大笑道,
“正是这理儿!就算皇帝要修法,也不会是为了一二小民的冤屈而修法。”
“倘或小民受了冤,皇帝便要修法,那皇帝岂不成了万人之下,处处受小民制约?你可曾见过这世上的一邦一国有这样的皇帝?”
佟正则点点头,又道,
“那二叔既不怕薛姐姐报复,为何一力想撮合她与二哥作成夫妻呢?”
佟秉清笑了一笑,道,
“一会儿你二哥回来你就知道了。”
佟秉清说罢,又用一种十拿九稳、气定神闲的语气懒散道,
“三侄儿你是没成婚,往后你成了亲就知道了,这女人的‘美人计’啊,不但能正着使,有的时候还能反着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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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外。
薛文贞冲佟正钊潇洒一笑,那笑仍是一种好看的、村姑气似的笑容,田野和麦子都能被她笑成诗和远方,
“说甚么勘矿,分明你是想要我与你一起为秦王办差做买卖罢?”
佟正钊一见薛文贞又露出了那种乡下女人的泼辣气质就觉得心累,偏偏这回薛文贞是特意笑给他看的,他又不好回过头再重新把薛文贞赶进深闺之中,于是应道,
“不管做甚么都好,只要是堂堂正正地靠自己双手吃饭,都比现在就去嫁人强。”
薛文贞笑道,
“那好,既是你不愿我嫁秦王,我便有一个条件。”
佟正钊点了下头,问道,
“甚么条件?”
薛文贞笑道,
“我想亲眼见一见秦王,看看秦王是不是真有你说得那么好。”
佟正钊又点了下头,刚想应下,忽然心中一滞,抬头问道,
“你若想见秦王,告诉你大伯一声就是了,何必非要通过我去见呢?”
薛文贞回道,
“这是我兄弟的意思,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左右你之后一定会引荐人去见秦王,何不先拿我来练一练手呢?”
佟正钊奇道,
“这是哪里来的话?我怎不知我要引荐人去见秦王?”
薛文贞一怔,当即道,
“你既想通过晋商赡养戚家军,难道不得先引荐熟识的晋商给秦王?你二叔所在的长安县县衙的知县老爷,不就正好是山西人?”
“且如今长安县和万年县正在为了以工代赈而筹办书院,又请了晋商来运木头,你这时候不正好让你二叔替秦王牵线搭桥?”